《牡丹亭》二度創作賞鑒——談滬、台、美《牡丹亭》演出之比較
(上海戲劇學院研究生 費泳)
（一）、《牡丹亭》的思想意義
一、《牡丹亭》體現了“「美”」——整部《牡丹亭》的美是“「情”」這個理念的感性顯現
《牡丹亭》流傳至今已四百餘年了；是昆崑劇中最有代表性的劇目，自它在明代萬曆年間上演以來，一直到今天，幾乎就等於四百年來中國昆崑劇的發展縮影。杜麗娘這一“「天下第一有情人”」的藝術形象，不但給了傳統社會的男女青年以極大的精神慰籍藉，即使在今天讀來，也仍然感人至深。在世紀之交，給予這部名劇的關注超出了二十世紀的任何時期。2004二○○四年七7月之初，臺台灣青春版《牡丹亭》在蘇州大學全新亮相，而此前的美國版《牡丹亭》和滬版《牡丹亭》相繼在美國和上海劇壇掀起《牡丹亭》演出高潮，最近青春版《牡丹亭》又再次在上海大劇院隆重演出，從而使《牡丹亭》在其四百年的演出史上創造了一道奪目的景觀。
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牡丹亭》如此跨越時空的轟動效應、邀致跨國跨文化的廣泛褒揚？《牡丹亭》的魔力究竟在哪裡里？湯顯祖透過《牡丹亭》到底傳達了什?重要的訊息，竟使今人為之動心動容？一言以蔽之曰：情而已！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說：“「天下女子有情，甯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複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正是這個可以超越時空、動人心魄的至情才是它不因四百年的時光流逝而褪色，反而歷曆久彌新的重要原因，但對於戲劇藝術來說，哪部作品不與情相連的呢？何獨《牡丹亭》能獲得如此力量？這就在於湯顯祖的《牡丹亭》避開了才子佳人的一般寫法，以獨特的構思，在“「情”」字上做足文章，特別是為情所致，還魂複復生一節，更是超邁奇絕。湯顯祖希望藉籍著對“「情”」的描繪，創造一個理想的自由世界，以美好想象想像的昇華取代人世真實的不幸。他筆下的杜麗娘就是“「情之至”」的化身，也是他藝術想象想像所能推展的極致。然而，對於《牡丹亭》的至情表現，我更願意用黑格爾的：“「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這一觀點來看待。因?湯顯祖整部《牡丹亭》的美就是杜麗娘“「因春感情，因情生夢、因夢相思，一病而亡，又由情復複生”」這一圍繞“「情”」的理念的感性顯現。作者所“「顯現”」的“「情”」是真實而深摯的，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從驚夢、尋夢到寫真、情傷、拾畫、叫畫、回生等情節的構思和發展，雖然是奇幻的，但卻是這種至情的突出的淋漓盡致的表現。同時，也正是這種感性顯現與“「情”」這一理念的高度融合才形成美的本質。無怪乎，給人喜，給人醉，給人癡痴，給人迷，給人以心馳神往的《牡丹亭》，自問世以來，感動了多少癡痴男怨女。如今許多中外的專家、學者和藝術家，又開始翻譯、介紹、演出該劇，從而形成了一個研究湯顯祖的“「湯學”」現象。
二、《牡丹亭》追求自由的精神至今仍有現實意義，啟示今人
杜麗娘的至情演繹了《牡丹亭》超越生死的愛情神話，她的愛情之旅實際也是一種靈魂的冒險。但把這一切結合成一體的繩索以及結合的力量卻在於自由的靈魂和獨立的個性。
《牡丹亭》劇本的構思新奇、詞藻華美、情節曲折，但它之所以能夠給人強烈的感染，最主要的力量，來自作者對人類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執著追求與謳歌。才子佳人大團圓這類情節，在明清傳奇中很多，有的更?曲折離奇，花樣翻新，大多並不令人感動。而《牡丹亭》給人們最重要的?示是不自由、毋寧死的精神。這種精神不僅是因?杜麗娘吐露了內心的真情與對幸福的憧憬，還在於她敢於奮起而行，勇敢地走入“「夢的世界”」，去追求“「夢中情人”」，去實現她對幸福與快樂的向嚮往。夢醒之後，她並不甘心放棄理想，還要去“「尋夢”」，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對理想愛情的求索，?“「情”」而死，而且“「雖九死猶未悔”」，即使在冥界也不能忘情，終能因情癡痴而衝破生死界限，還魂複復生，實現了理想的幸福，與夢中情人結合。在麗娘身上，我們同時看到了湯顯祖對人性光輝的禮贊，他公然倡導人性的復甦復蘇與回歸，表現出追求人性、，要求個性解放的傾向。由此，麗娘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追求個性自由解放的精神，與“「情”」——──這一理念相互輝映，造就戲曲史上的華彩樂章。
今天的人們也許對杜麗娘執著于於春夢的情感表現形式感到困惑，甚至不能十分理解，以致於劇場中會有人指責杜麗娘無病呻吟，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明白封建道學對於女性殘酷禁錮的時代背景，我們就能理解並同情杜麗娘執著于於春夢的無奈，就能欣賞和讚美作者通過這一形式所表達的對封建道學殘酷性的揭示和抨擊。這種對於愛情九死猶未悔的執著追求，以及對於個性自由解放的憧憬在今天物欲橫流，一切可以用金錢衡量的商業社會似乎越愈來越愈遙遠，正因?這樣，在今天演出《牡丹亭》就更能夠引發我們對現代人命運的思考，並關注自身命運的處境。
（二）、評滬、美、台三台演出之不同
如今的昆崑曲已成為聯合國「“人類口頭述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就意味著對於昆崑曲的保護和傳承才是根本任務。因此我們需要在保護和傳承的視野下來評價有關昆崑曲的演出。如何處理好原生態的昆崑曲表演和市場傳播的關係就成為當今昆崑曲事業的重大課題。
滬、美、台的三台《牡丹亭》演出，是現代人對400四百年前劇本的三種不同詮釋。三台演出中，以1998一九九八年由旅美華人陳士爭在上昆崑執導的、後又移師美國上演的全本55五十五折《牡丹亭》為最早。而後，由王仁傑整編，郭小男導演的34三十四折中型本《牡丹亭》由上海昆崑劇團在上海繼續上演。接下來是2004二○○四年7七月和11十一月，由臺台灣著名小說家白先勇先生結合兩岸三地學界打造的青春版《牡丹亭》又先後在蘇州和上海上演。三個不同文化背景下演繹的《牡丹亭》會有哪些不同呢？下面就以保護和傳承的視野，從舞臺台文本的取捨、舞臺台演員的表演、舞臺台呈現的不同來一一論述。
1、舞臺台文本取捨的不同
1.上昆崑版《牡丹亭》：文本取捨不足
崑曲的全本演出清代以來就已經比較少見，而三台演出都以盡可能呈現全本?取向。上昆崑版的《牡丹亭》分上中下三本，三個場次，六個小時演完。應該說全劇貫穿了創新意識，在音樂、伴奏、舞美、佈布景等各方面，都從現代劇場的新觀念出發來設計，採用現代高科技手段來豐富舞臺台表現，可以說是一個現代版大製作。特別要指出的是在文本的長度上較?合理、適中，注意到了以杜麗娘的行動?貫穿的主線，所以各場的處理較?凝練、集中，結構緊湊、張馳有度。
但是在文本的選擇上卻忽略了《牡丹亭》主題的突出，忽略了“「情」”這個令古今之觀眾為之傾倒的表現，從而使麗娘的藝術感染力被大大削弱。例〈《勸農》〉一折，雖是對古代中國社會風俗民情的渲染，但這一折對表現麗娘的情感來說，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應該刪除才是。但也許考慮到舞臺台呈現上的好看、熱鬧，上昆崑版的《牡丹亭》最終還是保留了這場戲。又如在場次的轉換方面，開篇的重復性介紹（用合唱的介紹）也是多餘的，它妨礙了全劇應該如同行雲流水一樣的場次交替效應，它的重復的提示性唱詞沒有進入到手法應用水準上，而僅僅是場次轉換的交待，似乎怕觀?看不明白，這是大可不必的，因?觀?永遠都是最聰明的。再如，在結構上，雖然是有上、中、下三本六個小時完成，但仍然顯得很拘謹、縮手縮腳，場面開合得不夠、空間不大，因而顯得單調有餘，豐富不足，這樣就使整部戲缺乏個性，觀?除了記住舞美的奢華、三組演員各個獨到的看家本領外，對全劇的整體把握，缺乏認識，三組演員雖盡力地表演，但由於文本取捨上的平均用力，導致了全劇的平淡無奇，失去了應有的藝術魅力。
2.美國版《牡丹亭》：全本演繹，有得有失
美國版《牡丹亭》力求保存古代戲曲的歷史原貌，進一步由藝術而文化，不僅深入曲家的精神生活和藝術世界，同時也全方位地展示了明代的民俗風情、士人心態和百姓生活及其思想感情。如果說從昆崑曲作做?文化遺?產這個角度而言，全本演出以展示昆崑曲的歷史風姿、文化風格（暨象日本的歌舞伎所保存的江戶時代的文化特點）又何嘗不好呢！顯然，美國版的全本《牡丹亭》在客觀上某種程度地適合了這種要求，但是，這種「“適合」”卻有點過了頭，因?全本的展示在內容的表現上溢出了湯顯祖原本所提供的內容範圍，儘管如此，它的全本演出畢竟屬於中國的歷史文化範圍，因此，全本的演出的「“得」”也得在這裏裡，所以還是值得基本肯定的。我們可以換一眼光來看，《牡丹亭》的演出史上恐怕還從來沒有人能象像美國版這樣很有氣魄地竭盡全力地把這部宏篇巨制一無遺漏地呈現出來，從保護歷史文化遺?產角度來說，美國的全本《牡丹亭》功莫大焉。
從失的方面來看，美國版的《牡丹亭》之所失也正是在“「得”」中表現出來的，也就是得中有失，所謂得中有失就是說在今天這樣一個環境下，人們無可避免地會站在現代人審美的立場上去欣賞一部古代名劇，如果是這樣，就不能不按照現代人的審美要求去對待《牡丹亭》，按照現代人的審美眼光去審視《牡丹亭》，就不能不對《牡丹亭》的文本給予新的組織。
美國版的《牡丹亭》儘管是全本的展示，全本的展示也是現代人的展示，前面我們所說的溢出這個問題，指的就是這個部分，這是無法改變的。實際上，明清傳奇很少全本上演，即便是湯顯祖的時代似乎也不是全本演出的。我們不排除當時全本演出的可能性，但不是全本演出的可能性更大，因此才有了明末清初舞臺台上折子戲的出現。美國版的全本《牡丹亭》也許其初衷並不完全是從保存昆崑曲劇種這樣一個歷史使命出發的，在客觀上更具有展示中國文化的意義，也許還不排除潛在的商業性的要求，積極地看，這種不加剪裁地全本搬演，難免精蕪並存，泥沙俱下。
在世界範圍內給我們提供了很多關於如何對待古典戲劇演出的經驗，。如對莎士比亞劇目的演出，幾乎所有的導演都對莎劇的長度和要求有所刪減，這個事實表明即使經典作品也需適應現代人的精神要求。同時，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去審視古典劇目，無不受之於我們時代的規範，因此，對《牡丹亭》的全本演出，它的失就在這裏裡。它的二度創作，放棄了文本上的剪裁，在《牡丹亭》主題的突顯上就難免要弱于於臺台灣青春版的《牡丹亭》。實際上美國版的《牡丹亭》是一個矛盾體，既要看到它的得，又要看到它的失，看到它失的時候，我們又不能否定全本《牡丹亭》之所得，藝術往往是這樣的，給我們帶來很多的困惑。
3.臺台灣青春版《牡丹亭》：文本取捨得當，「‘情」’的主題突出
二○○四2004年7七月，由臺台灣小說家白先勇先生結合兩岸三地學界、劇界力量打造的青春版《牡丹亭》，終於首度在中國大陸蘇州大學亮相，2004二○○四年11十一月又在上海大劇院隆重上演。與美國版、滬版《牡丹亭》所不同的是，此次臺台灣青春版《牡丹亭》在文本取捨上，就圍繞了一個“「情”」字，在「“情”」字上做足了文章，劇本的刪編貼近湯顯祖“「情至”」、“「情真”」、“「情深”」的主要理念，把原本55五十五折的原本撮其精華刪減成二十七27折，每本9九折，分上中下三本，三天連台演完。從第一出《齣〈標目》〉演到最後一齣出《〈圓駕》〉，基本上保持了劇情的完整。
據說為刪編劇本，他們特別邀請了湯顯祖與《牡丹亭》研究專家，專門成立了編劇小組，認真琢磨了5五個月後，才最終定稿。從第一本的“「夢中情”」?蒙，轉折?第二本的「“人鬼情」”，最後歸結到第三本的「“人間情」”，由此，湯顯祖筆下的「“天下第一有情人」”杜麗娘因夢生情，一往情深，上天入地，終於返回人間，與柳夢梅結成連理的愛情故事被演繹得合情合理。
另外，在刪編劇本中，白先生等專家學者還注意到了旦角與巾生的平衡之美。「“一般《牡丹亭》的演出本，偏重杜麗娘，以旦角表演?主，我們的劇本還原湯顯祖原著精神，加強柳夢梅角色，生旦並重。因此，〈‘拾畫〉’、〈‘叫畫〉’這兩出齣經常演出的巾生代表作，我們捏成一折，作了適當的改編，更加凸顯其重要性，三十分鐘的獨腳戲，將巾生表演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與第一本杜麗娘的經典摺子〈‘驚夢〉’、〈‘尋夢〉’旗鼓相當……。」……”[3]
如此，生旦戲雙線發展，達到了對稱平衡之美。
因?把「“情」”這個永恒恆主題刻畫細微，使男女主人公的情感關係相生相發，並顧及到生旦戲的平衡發展，青春版《牡丹亭》在蘇大演出時吸引了?多青年觀?到場觀看，造成了熱烈的演出場面，應該說，這對昆崑曲藝術的傳播無疑是有利的。
以上是舞臺台文本取捨的比較，筆者認?，歸根到底是由於三地創作者不同的社會生活環境而造成的。美國是商業化社會，對中國文化缺乏認識，所以美版《牡丹亭》有讓異域文化來迎合美國觀眾獵奇心的取向。民俗氣氛搞得很濃、很熱鬧，沒什麼不好，但在分寸把握上，尚有欠缺。滬版《牡丹亭》很華麗，但由於沒有緊扣主題，反而缺乏藝術感染力。青春版《牡丹亭》在「“情」”字上做文章，把愛情超越生死、感動冥府、衝破禮教，最終獲得成功的《牡丹亭》演繹得入情入理，因此，比較而言，三個版本的文本處理各有長短，但青春版《牡丹亭》從文本的取捨來看，無疑更能緊扣《牡丹亭》的主題精神。
本文未完….摘自《牡丹亭》二度創作賞鑒——談滬、台、美《牡丹亭》演出之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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