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藝術品種如果只有白髮蒼蒼的觀眾,是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的。我對年輕人有信心,尤其在這樣一個浮動的社會,我感覺人們心中有一種對優雅精緻文化的渴望。」
            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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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弦歌而知雅意──從崑曲青春版《牡丹亭》開始的文藝復興

(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台港澳文學與文化研究室主任 黎湘萍)
 
  
  
孔子周遊列國,看似愛玩,其實意在政治,不在觀光。據說他到了武城,聽到了弦歌之聲,便莞爾一笑,說:「割雞焉用牛刀!」這沒頭沒腦的話,不瞭解孔子的人,聽了會覺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但武城的父母官,卻是孔子的學生言偃(子游),他知道孔子是在笑他治理這麼一個小地方,竟然也用禮樂大道。想當年,武城不過區區小城,並無赫赫政績,如今卻弦歌之聲,達於四境,如此氣象,向來倡導禮樂教化的孔子非但不稱道,反而說風涼話!因此,子游方才雄起自辯,說:「我過去聽您說過的,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孔子聽了,連忙對隨從的人說:「言偃的話是對的,我剛才不過是開玩笑罷了。」


  這事記在《論語.陽貨》。能從武城的弦歌之聲,聽出子游以禮樂大道教化民眾的雅意來,孔子對於音樂的妙賞,可見一斑。孔子不僅是個樂迷,曾因聞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並且很善於從音樂中聽出政治、文化的味道來。不過,善於聞「弦歌」而知「雅意」的,孔子並不是第一人。在孔子剛六歲左右的時候(公元前544年),吳國的公子季扎到魯國觀周樂,魯國的樂工為他一一演奏各國的民歌(國風)、雅歌和頌詩,季扎每聞一曲,或讚或嘆,或評或議,由音樂詩歌而體驗人心向背和人情之喜怒哀樂。音聲感物動人,而在季扎耳裡,美哉美哉的樂聲之中,莫不呈現治亂之微。這事記在《春秋左傳.魯襄公二十九年》。


  歷史記載的這類「知音」故事,像伯牙與鍾子期的高山流水,像嵇康的《廣陵散》的曲盡人散,令人感慨不已。而小說中,就更多。其中有一則看似無意的「閒筆」,最令人難忘。那是曹雪芹《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的最後一段文字。小說寫林黛玉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裡角上,「只聽裡內笛聲悠揚,歌聲婉轉」,原來是戲班子的十二個女孩子在演習戲文。林黛玉平常不太喜歡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這時,「偶然兩句只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是?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到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雨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這一「閒筆」,牽出多少千古心事!聞弦歌而感慨纏綿,而如醉如癡,而心痛神馳,林黛玉也可謂善知音樂者,不過,她倒沒有政治的敏感,也不關心文化的使命,但她聽出了隨著笛聲歌聲婉轉起伏一往情深的生命的律動,聽出了湯顯祖寫於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戲文裡所表現的繁華易歇的落寞。這偶爾一「聽」,滿園春光的美的熱鬧和寂靜,遊園人青春的亮麗氣息和妙賞自然的態度,浮生如夢,人生無常,時間流逝,青春不再的無奈和蒼涼,全都呼之欲出。黛玉聽出了從「有」到「無」的無形的變化,更聽出了寫戲人通過唱戲人「表演」出來的對於這變化不羈的無限天機的愛戀、惋惜、感嘆和憑弔,這才是林黛玉所領略到的戲文的真正趣味。湯顯祖曾說:「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於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或一往而盡,或積日而不能自休。」(1)他的杜麗娘,不正是如此嗎?是在黛玉心痛神馳,眼中落淚的剎那間,笛聲和歌聲,把湯顯祖和曹雪芹之間,或者杜麗娘與林黛玉之間,那種千古相通的心事,勾連了起來。


  這一「閒筆」,又牽出多少千古記憶!是林黛玉對杜麗娘的記憶,曹雪芹對湯顯祖的記憶,湯顯祖對「天機」從而對描寫了「天機」的莊子、列子的記憶,而所謂「天機」,乃是對人與自然的最真實最活潑潑狀態的頓悟和審美化的描述,如湯顯祖說:「列子莊生,最喜天機。天機者,馬之所以千里,而人之所以深深。機深則安,機淺則危,性命之光,相為延息。」(2)對「性命之光」的這些記憶,恰是對追逐物色的最俗常的競奔的日常生活的抵抗,是截斷眾流之後的自由,是隨波逐流的突然終止,而重新找回清閒自然的「自我」。二十世紀初以來的中國,或因外患,或因內亂,或因忙於追逐西方式現代生活方式,大多數掌握著文化傳承與創新命脈的知識分子卻早就喪失了這一部分的文化記憶了。


  湯顯祖斷沒有料到,《牡丹亭》問世一百五十六年後出現的曹雪芹的這一「閒筆」,竟牽出了三百六十八年後白先勇的《遊園驚夢》(3)。白先勇的「聞弦歌」,是在他九歲那年(1946年),偶然間聞梅蘭芳的崑曲《遊園驚夢》,便也像林黛玉一樣,對於那悠揚的笛聲,婉轉的歌聲,那背後蘊涵多少滄桑心事的戲文,再也無法釋懷,終於蚌病成珠,寫成小說《遊園驚夢》。1979年8月,根據這篇小說改編的首部舞台劇開始在香港上演,這激發了白先勇改編著作的興趣,果然不久,1982、1988年,白先勇親自參與改編的《遊園驚夢》舞台劇分別在台灣和大陸上演。漸漸地,小說人物錢夫人(藍田玉)曾清唱的崑曲《皂羅袍》,開始脫離了錢夫人命運的軌?,而成為讀者進入崑曲世界,瞭解中國傳統藝術精華的「捷徑」。以1992年在台北製作的華文漪版《牡丹亭》為標誌,白先勇的意興,轉而放在崑曲《牡丹亭》的製作上。但這些藝術傳承的工作,還是局限在「崑迷」的「圈子」內部,鮮為社會所周知。一直到2003年製作、2004年問世的青春版《牡丹亭》,才真正在以青年人為主體的校園內,掀起了一場欣賞崑曲的高潮。


  白先勇是如何成功地把年輕人帶進了崑曲劇場的?僅僅有「讓年輕一代分享我們傳統中最美的藝術」的理想就夠了嗎?他依靠甚麼去勸說這些現代、後現代的年輕人去欣賞和接受這樣一個古老的傳統藝術?他九歲時在上海美琪大戲院聽到的梅蘭芳的《遊園驚夢》能打動他的心,但能打動這一代年輕人的心嗎?VCD裡梅蘭芳飾演的杜麗娘,俞振飛飾演的柳夢梅,垂垂老矣。他們的崑曲不論多麼動聽,化妝掩飾不了的老態,只會讓年輕人看傷了心。讓遺老遺少去自得其樂地欣賞崑曲吧,讓懂得崑曲的專家去責備年輕人的耳朵粗糙吧,他們確實喜歡好萊塢電影,喜歡搖滾,喜歡快節奏生活化的連續劇。那又怎麼樣?


  誰又能說現在的年輕人不懂古典文學?在中學大學課堂,教文學課的老師們,早已把湯顯祖、曹雪芹講得頭頭是道,《牡丹亭》、《紅樓夢》的故事「老掉牙」了,誰不耳熟能詳?白先勇試圖用年輕人所陌生而輕視的崑曲所講述的「老掉牙」的「浪漫故事」來吸引年輕人回到劇場,靜靜地欣賞崑曲,簡直是天方夜譚。文化部領導下的多少崑劇團,這麼多年做了多少工作都做不到的事情,白先勇如何做到!


  很奇怪,白先勇做到了!但這也不奇怪,因為白先勇復興崑曲,猶如言偃治武城,懷抱有大的文化使命,其目地都在使弦歌之聲,達於四境。他率領兩岸三地最優秀的專業人才精心打造出來的「正宗、正統、正派」的青春版《牡丹亭》,就是實現他的理想的最佳途徑。杜麗娘為了夢中的柳夢梅一往情深的古老的浪漫故事,正是靠了優美絕倫的崑曲,把大學裡的年輕人吸引到劇場來足足坐了無怨無悔的三個晚上九個小時!人們在青春版《牡丹亭》裡遭遇崑曲,遭遇湯顯祖四百多年前所描寫的「為情所苦」的浩嘆。不可思議的是,青春版《牡丹亭》竟在年輕人當中成為一種流行時尚。也許,他們如當年婁江女俞二娘一樣,「聞弦歌而知雅意」,幽思苦韻,為之情傷:「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如何傷此曲,偏祗在婁江!」(湯顯祖<苦婁女子二首>之一),也許,他們只是在追趕時尚,對於崑曲和《牡丹亭》,竟都莫知所云,如湯顯祖當年所感慨的那樣:「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傷心拍遍無人會,自搯檀痕教小伶。」(湯顯祖<七夕醉答君東>)但是假如一部經典能成為「時尚」,猶如歷史學家陳寅恪的著作竟能流行一時,對「經典」的真實意義,究竟真知道,還是不知道,似乎又不是太重要了。


  這或許真的會像歌劇《貓》那樣成為一種流行的時尚,但其意義遠非「時尚」所能概括。白先勇多次在關於青春版《牡丹亭》的演說中,提到他的「人文教育」的理念。事實上,我更傾向於把青春版《牡丹亭》看作登了和他的團隊的一次「文藝復興」之旅。這是帶有文化使命感的漫長的旅途。對白先勇來講,也許早在他六十年代創辦《現代文學》時期就開始了。只不過那時候,白先勇和那些大學才子們更樂於引進西方的聖火,驅趕冷戰時代的寒意、黑暗和他們內心的寂寞,因而反傳統的「現代主義」會成為那一代人思想和藝術的啟蒙。


  但即使在六、七十年代創作的高峰期,白先勇的作品都一直保持著與中國傳統藝術的內在呼應,即使是最現代的「意識流」技巧的運用,所呈現的都是最道地的現代中國人的經驗;而現在,當全球化迎來的以西方為標準的現代社會日益顯現出它的弊端時,重新回到中國古典文化的世界去尋找新的當代文化賴以更新的資源,就成了幾乎是所有有識之士的選擇。在這一點上,白先勇又走在前列,他與眾不同的地方,還在於他的「文藝復興」的理念,不僅僅是理論的論述和「呼籲」, 更重要的是具體的「復興」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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