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藝術品種如果只有白髮蒼蒼的觀眾,是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的。我對年輕人有信心,尤其在這樣一個浮動的社會,我感覺人們心中有一種對優雅精緻文化的渴望。」
            白先勇
 
 
 
創造新的文化方向:三件大事一種精神——專訪白先勇
陳怡蓁

:您二十幾歲創辦《現代文學》,開創一代文風; 三十幾歲製作舞台劇「遊園驚夢」,引發劇場界一陣創新風潮; 現在又投入青春版《牡丹亭》的製作,企圖重振崑曲的藝術。

  您在生命不同的階段投入三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分別做出一番大事業 。這三件大事似乎都有一個共同的做事模式,那就是由您發起,帶領一群當時的文化精英,不計酬勞、不問經濟利益地投入,在社會上造成很大的迴響。您覺得是不是這樣?這可以說是您做事的一貫模式嗎?


:我從來沒把這三件事這樣連貫起來想,你這麼一說我感覺很震撼。似乎真的是這樣,也許每個人有自己一套做事的習慣模式,不知不覺依循著同樣的方式去做吧。

  我回想自己做過的那三件事,結合一群精英去共同完成,真是不可思議,比如《現代文學》那一群志友,背景完全都不一樣,有台灣人,外省人,僑生,華僑,也有軍隊中的人,這麼多各有千秋的文化人在一起共事,竟然很少有爭執不下的時候,這是很難得的!

  當時我們真的把文學立命得很高,是大寫的,那是我們共同的理想,好像有一種使命要完成,意氣風發。為了這個目的大家完全無償、無私的奉獻,當時刊登的都是一時之選,但是完全沒有支付稿費,連編輯也都不支薪,大家卻能夠結合在一起,前前後後竟也延續了二十年之久。

  
  製作「遊園驚夢』也是無中生有,Mission impossible!比現代文學更難搞,結合的又是四面八方各路精英,不只是文學家,作家而已,還有演員,舞美,服裝設計等等專家。

  當時我生平第一次製作舞台劇,卻堅持一定要邀請最好的演員,比如老牌演員歸亞蕾,盧燕,胡錦,曹健等等。我壯著膽子跟他們說明了:「我沒有錢支付演出酬勞的!但我給你們製作一齣很好的戲,讓你們演得過癮。」這些人都是當年大牌知名的演員竟然也就義務演出了。


  這個戲結合了多媒體,京劇,崑曲與話劇,創新當時的舞台觀念,令人耳目一新。我們連演十場都爆滿,連忙再加演兩場,還是爆滿。

  
  也許這些名演員也被激發了內心對藝術境界的渴求,也許因為沒有錢,完全為藝術而付出,反而內心更純正、更熾熱吧!


  現在我製作青春版《牡丹亭》竟然也是這樣。一群藝術界的精英都不計較地投入製作,比如王童導演,他自己的卡通片「紅孩兒」正在趕製,忙得不得了,卻為我們平白無故設計了兩百多套美極了的戲服,仔仔細細地親筆畫設計圖,完全是義務性質的。奚淞近年專心學佛,大都畫觀音像,從來沒畫過美人圖,竟肯為我們的戲破例,那幅杜麗娘的自畫像如果不是奚淞畫得純情美麗,又有觀音的悲憫之情隱然在眉眼間,那麼柳夢梅的〈拾畫〉、〈叫畫〉就沒有說服力了。另外,比如大書法家董陽孜為了我們的布景,寫了好幾幅字,為了求好,她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不同的風格。她的字多麼珍貴啊!平常也不肯輕易為人揮毫的,但她完全不肯談報酬的事。


  
  要不是大家有共同的理想,內心有一種渴望,我也不可能去強求大家一起來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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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文化人也都有個人的理想,也想對社會產生影響。許多藝術家也是各有千秋、各有不同的領域,對於貢獻社會的方式可能也有不同的想法。為什麼您可以一再運用這種做事的模式,結合文化精英的力量,不計較個人得失,共同完成一件由您發想的創舉呢?我可以瞭解以您現在的資歷比較容易號召天下,但是當年創辦《現代文學》,好像您並不是當時最有影響力的作家,為什麼卻能由您來主導呢?

:嗯(想了許久)我想做一件事情有沒有私心滿要緊的,別人也很容易可以感受到你是否為了個人私欲。如果我是為了成就自己,或有任何個人的目的,我想這三件事絕對做不成的。


  比如我在發行《現代文學》月刊的時候,我想當時大家都隱約瞭解這是一種文藝復興,好比是五四運動之後,中國文化在台灣的一種再創造。也許在這個大前提之下,個人的歧見、欲望都變得微不足道,沒有關係了。

  
  當時我們每個人的文風相當不同,對文學的意見主張也不見得相同,比如陳映真,陳若曦,歐陽子,王文興,你很容易就可以瞭解這些人不同的特色。但是大家竟然能夠同心協力,不計較得失,一定是為了共同的理想吧。否則就像你說的,當年我也初出茅廬,在文壇上並沒有什麼影響力,那麼多作家肯為《現代文學》奉獻出他們的心血之作,完全不計較稿酬,不會是為了我的人情,他們內心裡應當是有一種文藝復興的共識。


  當時台灣正面臨一個轉折點。社會漸漸安定了,跟大陸的關係又斬斷了。斷層以後要重新起步。我們這群人在台灣受了八、九年教育,上了大學,有一定的知識根基了,內心裡有一種求新望變的欲望,想要有別於老一代從大陸過來的文人,追求新的東西在台灣重起爐灶,隱隱然有一股「勢」存在於社會的底層,大家很想發揮力量,做出一番事業來。《現代文學》適時提供了一個平台,我不顧一切的熱情也感染了他們,讓他們滿腔熱忱得以盡情抒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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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 您創辦《現代文學》的理想與熱情,現在大部分的人都很瞭解,造成的一代文風影響及於後世。比如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主編的《台灣文化事典》○九二一條就是《現代文學》,其他許多有關台灣歷史的書,也都把現在文學的創辦列為一九六○年的重要事件,影響大於當年其他政治事件。可見在歷史上已經都有了定論。


  我比較不瞭解的是,為什麼您去美國讀書教學,發表多篇著名的短篇小說,寫完了長篇巨著《孽子》之後,停頓多年不發表文學創作,卻突然跑回台灣製作「遊園驚夢」的舞台劇?


其實也有點意外。我當時學校教書休息兩個學期,偶爾去香港看到他們將我的小說《遊園驚夢》改編成粵語話劇,我突然有了靈感。


  我想是不是可以用我這篇小說為基礎去創新舞台劇,融合中國傳統的戲曲包括京劇與崑曲,但是運用現代的舞台設計,比如燈光、多媒體等等,不顯突兀地表現出屬於中國式的現代舞台劇。剛好《遊園驚夢》那個故事有這個可能性,在一個晚上濃縮了崑曲名伶藍田玉一生的經歷,時代背景是六○年代的台北,但是回想當年在上海的風光時,又可以用電影的方式發揮。


  我就想是不是能夠想辦法結合傳統與現代,把我們傳統戲曲那種優美融進去,把真正中國式的話劇創造出來,在舞台上呈現?我自己不懂舞台劇的製作,自然必須求教於專家。剛好大家對當時的話劇也有相同的感覺,也想創造新的形式,於是就這樣又結合了一批當代的傑出藝術家共襄盛舉。聶光炎的舞台設計是創新的,王榕生的旗袍設計可是傳統的美,把董陽孜的書法藝術運用在舞台設計上也是頭一次,再加上張照堂導演的影片回憶藍田玉只活過一次的激情。當年影視設備哪裡像如今這麼先進,我們動用了九部投影機才達成效果。這也是舞台劇上的創新。


  我的用意是要創出一種新的典範,讓人看到舞台劇新的可能性,可以鼓勵更多藝術家投入。當時的確也影響了一些劇場的工作人員,比如現在知名的舞台設計家林克華、王孟超當時都有參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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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您第一次製作舞台劇,後來您又製作過幾折崑曲,然後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台北不大有您的消息。直到二○○二年二月《樹猶如此》散文集出版,再次打動多少讀者的心,大家多麼期望看到更多您的文學巨作,但是您近兩年來似乎為製作青春版《牡丹亭》付出大部分的心力,很多您的忠實讀者也許都跟我有一樣的迷惑,為什麼您這麼執著於崑曲的製作與推廣?

我從年輕的時候就一直對中華文化的衰微感到焦急憂心。文革的時候我人在美國,從電視上看到保存了幾千年的文物就這樣被砸毀,我的內心真是痛到極點。這些年來,這麼一直衰落下去,好像止不住往下的趨勢,對我來說總有一種文化上的焦慮與鄉愁。


  五年前我在長年居住的隱谷(Hidden Valley,加州聖芭芭拉)突然心臟病發,在千鈞一髮的時刻被送入醫院開刀做心導管手術,大難不死,我突然醒悟,上天留我必有用意,也許是有未竟的志業等著我吧 !

  
  我回到台北,開始不顧一切投入青春版《牡丹亭》的製作。二○○四年春天在台北國家劇院首演之後,我又帶著整個劇團跑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在北京、南京、上海、天津、蘇州、杭州、香港、澳門克服一切困難,演給年輕的學生看。


  我從八歲開始看崑曲,《牡丹亭》的戲曲已經不知聽過多少遍,這些句子教會我如何用詩人的眼光看這個大千世界的花開花落、潮來潮往,我願意將所獲得的這種詩意的體驗與年輕人分享,一起來感受藝術中的美好人生。
  我從八歲開始看崑曲, 牡丹亭的戲曲已經不知聽過多少遍, 這些句子教會我如何用詩人的眼光去看這個大千世界的花開花落、潮來潮往 ,我願意將所獲得的這種詩意的體驗與年輕人分享 ,一起來感受藝術中的美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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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什麼是崑曲?為什麼不是更多的小說創作?

崑曲只是一個切入點。整個中國文化的斷層如何彌補起來、如何讓中國人產生文化認同,我認為一定要先有一個實際的、看得見的表演藝術來感動人心。


  每個國家,每個民族,一定有它最精緻、最深沉、最深刻,能夠代表民族精神的一種表演藝術。一提到英國就有莎士比亞,義大利有歌劇,德國有古典交響曲,貝多芬、莫札特;美國也有爵士樂,日本人則拚命去維護「能劇」,這些各有特色的表演藝術可以代表民族的心聲。但是這幾百年來,中國人卻失聲了,沒有代表性的表演藝術。


  崑曲曾經一度是我們的國劇,在明朝時代是很普及的表演藝術,結合詩詞、音樂、舞蹈與戲劇,家家戶戶傳唱,宮廷貴族更是鼓勵宣揚。當時文學家,知識份子都大力投入編曲與劇本的創作。二百多年來,崑曲獨霸劇壇,上自皇卿,下至市井,大家都沉迷其中,它一定某種程度代表我們這個民族的心聲與精神。


  
我對崑曲的藝術很有信心,它經過幾百年的錘鍊考驗,有一種文化的厚度在裡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經過多年仔細的篩選,結果是選擇崑曲為「人類口述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列第一的。


  我原來是從事文學創作的,與崑曲界並沒有淵源,我只是一個觀眾。照理說要對文化復興盡點心力的話,好像應該從文學寫作切入比較順理成章,但我內心焦急!文學當然也是感動人心的,代表民族心聲的,但它是漸進式,需要深厚的文字基礎、長時間的培養教育。


  崑曲則不同,它是活生生的表演藝術,可以立即從視覺上去感受中國文化的美,音樂與舞蹈很優雅,唱曲說白中又包含了中國的詩文之美。有聽覺的享受,視覺的影像,再加上動人的詩詞。比如《牡丹亭》中的詩文戲曲真的已達到最美、最浪漫的境界,將音樂、舞蹈與詩文整體結合的美感發揮到了極致。


  中國人的感情投射,一直是相當獨特的、很中國式的。崑曲非常能夠代表中國的美學,雖然是相當高層次的,卻可以很快被一般大眾接受。 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觀眾容易當場受到震撼,立即感受到中國古傳統文化之美。我感覺它比文學創作更廣泛深入而且直接。


  文學的力量是平面的,你讀《遊園驚夢》的劇本詩詞也許看一看就過去了,但是當它轉化為戲劇,結合了音樂與舞蹈,在舞台上演繹,那個力量就加乘了,它是那麼直接地震撼人心。崑曲藝術包含了文學,更強化了文學,感染的力量變得非常大;再加上蘇繡,書法,笛聲,水袖,全都是中國的傳統藝術,所有中國式的美加在一起力量就更大了。

 

本文未完......摘自 創造新的文化方向:三件大事一種精神——專訪白先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