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藝術品種如果只有白髮蒼蒼的觀眾,是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的。我對年輕人有信心,尤其在這樣一個浮動的社會,我感覺人們心中有一種對優雅精緻文化的渴望。」
            白先勇
 
 
 

存菊堂的掌聲

上海鐵道報記者 劉建春

  那天晚上,我們從上海趕來,在蘇州站下了火車緊趕慢趕來到存菊堂門前的時候,演出已經開始了。青春版《牡丹亭》在蘇州大學存菊堂的演出屬於公益性質,不對外賣票。幾位保安守在門前,說白先勇吩咐過了,演出開始後,任何人不得進場,以免影響演員表演。

  拿著票的大學生苦苦哀求也無濟於事,更別說沒有票的從上海趕來的戲劇學院的女大學生了,眼淚已經在眼眶裡轉悠起來了。狠的還在後面,某電視台記者扛著攝像機罵罵咧咧地從入口處退出來了。誰都知道,電視台記者一般都是朝南坐的,今天也吃了一碗閉門羹,可見這戲確實太火了。我們沒有票,以?懷揣記者證可以跑碼頭去了,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啊!陪著笑臉遞上記者證,可是人家一句外交辭令就把我們打發到了三條馬路以外:「對不起,我們沒有接到通知接受採訪。」

  幸虧我有個多年戰鬥在文化戰線的老哥,小靈通接通,說馬上到蘇州大學了,還有一分鐘。足足等了一個世紀才見到被酒氣包裹著的老哥,可見信用指數再高的人,酒後的話也是要打折扣的。但老哥的目光依然鷹一般敏銳,在人群中他立馬就發現了蘇州崑劇院的領導,連忙跑上前去勾肩搭背說明來意。於是,我們穿過草坪,來到後門,走上了舞台。其時,杜麗娘正在遊園,尚未驚夢。

  照相機的三角架剛架好,背後傳來了輕輕一句吳儂軟語:「對不起,放這裡我不好出場了。」回過頭一看,原來是身著白長衫、手拿柳枝條的柳夢梅準備上場了。當時,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猛一看確實驚豔。同性看來尚且如此,假如讓女大學生這樣近距離地看柳夢梅,大概會暈倒在柳郎的懷裡了。最主要的是眉宇間洋溢著一股遮不住的青春氣息,二十幾歲的年紀,和台下的大學生一般大,就連心跳也是合拍的。

  柳夢梅手拿柳枝飄上場去,來到杜麗娘面前,說:「啊,姐姐!」台下立刻「嘩」地響起笑聲,這古典的愛情對白讓大學生們忍俊不禁。


青春具有擋不住的穿透力  

  網路時代,愛情成了一個奢侈的名詞。網上的戀情從?生到消亡甚至不需要一個工作日;而所謂一夜情中那個「情」的成分,恐怕連一粒糖扔在游泳池裡的濃度也不如。今夜,在這個簡樸的禮堂裡,柳夢梅和杜麗娘幫助二千五百名觀?找回了本應屬於愛情的最純潔最有魅力最沒有功用的那些特質。

  青春具有擋不住的穿透力,四百年時光的屏障根本無法阻隔。《牡丹亭》寫成於一五九八年,距今已經有四百多年時間,湯顯祖那時候已經是一位四十八歲的中年人了。可是,他的心依然年輕,一切彷彿停留在花樣年華,一字,一句,一顰,一笑,每個細節裡都暗藏著青春的密碼,湯顯祖知道,杜麗娘知道,今天的大學生也知道。

  〈冥判〉一齣說的是,一個富有人情味的胡判官見杜麗娘是慕色而亡,便允許她重回人間尋找意中人去。而枉死城裡的其他小鬼只能做個蜜蜂,做個燕子。判詞剛一宣讀,台下立刻「嘩」地響起掌聲。還有一齣〈幽媾〉說的是杜麗娘的靈魂和柳夢梅在梅花觀相會,當二人水袖交纏,驚鴻照影般回眸對望時,掌聲像盛夏的傾盆大雨一樣,無遮無攔,汪洋恣肆。儘管他們是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但是,來自十六世紀的青春密碼,他們已經收到了。

  在存菊堂,我被崑曲的美震住了。彷彿正在走路,不經意間就被崑曲砸了個正著。也許是熱愛婉約與精緻的心,和散發出唯美光輝的崑曲擦出了火花?或許,人人心底都潛藏著一首詩,只不過平時都在靜靜沈睡,是崑曲,它帶著看似柔軟卻執拗異常的聲音將那首詩喚醒。

  在存菊堂蘇州大學看《牡丹亭》第二場的時候,我一直坐在劇場走廊的水泥地上。頭天晚上沒票人家不讓進,次日我找到了在蘇大脫產讀研究生的學弟,他老人家高風亮節,把自己的票讓給了我。可是,這票是十七排的,沒法拍照。所謂青春版,說幹唾沫,還不及把青春靚麗的照片往那裡一擺,那才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呢!先在心裡自我表揚與感動一番,找了個離舞台較近的地皮一屁股坐了下去。誰知道這塊地皮跟外面的房地?一樣熱,黑壓壓已經造好了七八幢「小高層」了,每人手裡都端著一台相機。最可恨的是坐在前排椅子上的一個小女生,捧著一台奧林巴斯傻瓜數碼相機,閃光燈也不關,不停地拍照,弄得舞台前電閃雷鳴似的。不知?什?,我腦子裡立刻跳出了暴殄天物和謀財害命兩個成語,自己也不知道與此有何關聯,反正咬牙切齒,恨不能把那相機搶下來扔到抽水馬桶裡沖掉。


時空交錯,不知今夕何夕


  回頭一看,整個樂隊就在我的右側咫尺之遙處。特別是彈琵琶和月琴的女子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假如我動作一大,甚至會碰翻她們的樂譜架。原來,存菊堂造了有年代了,不是一個標準的現代舞台,沒有樂池,所以樂隊只能安排在觀?席裡了。就這樣,那晚的配樂我聽得特別真切,尤其是劇情發展到關節點時,檀板會脆生生響起,彷彿能驚飛一群蒼鷺,振落一地樹葉。更別說那悠揚的笛聲了,剛一響起,我的心已經蕩起漣漪。那竹子做成的樂器最有靈性了,好像就是人的嗓音的延伸。笛聲在崑曲中一直緊緊伴隨著人聲,或輕吟淺唱,或慷慨激昂,細緻縝密得像繡花針腳,滲透進每一個音符。我國古代,竹子在人們心目中是一種特殊的意象,它被賦予某種精神特質,更多地表達人的情緒和感覺,可以說,竹子與人的內心特別柔軟的那部分非常接近。

  那個晚上,近在咫尺的樂隊,讓我的情緒跌宕起伏。因?離得太近,就連演奏者的氣息也聽得那樣真切,演員的手劃過弦索形成的滑音,就像彈在我的心坎裡一般。經過放大了的伴奏聲從劇場的大喇叭裡傳出來,與近處的聲音有著細微的時間差,於是,二者形成了奇特的和絃效果,再看著舞台上靚麗少女和翩翩少年在那裡演繹古典愛情故事,真有時空交錯,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一直到白先勇先生攙著兩位主角上前謝幕時,我才驀然驚醒,想起拍照的任務。而舞台前已經人山人海了,耳旁滿是歡呼與尖叫,讓人誤以?是流行歌曲演唱會現場。

  十年前在逸夫樓裡聽周秦先生講課時,我不知道其實那時候他很受傷——全國惟一一個崑曲本科班剛從他手裡畢業,卻沒有一個崑劇院團願意接受那些才華橫溢的應屆畢業生。那些既會表演又能研究的學生失去了展示自己能力的舞台。學生對周先生說,崑曲太窮了,我們先做別的事掙了錢,回來再做崑曲。周先生的心在滴血,他說,也好,與其待在裡面心生怨恨,不如做別的事,心中還有崑曲這個想頭。在一篇文章裡看到這兩句,我的眼淚馬上奪眶而出。流行幾個世紀、生命力那樣驚人的崑曲都會到這樣一個田地,還有什?是可靠的?徹骨的幻滅感籠罩著我,讓人悲從中來。今天,這個晚上,不知道周秦先生可曾來到存菊堂?如果他看到這個掌聲雷動的場面,他一定會露出欣慰的微笑。

  可曾來到存菊堂?如果他看到這個掌聲雷動的場面,他一定會露出欣慰的微笑。
許多天後,在周先生的寸心書屋,我重提舊事,周先生還是肯定地說,那些同學,他們在圈子外起的作用更大。我看過崑曲本科班的優秀畢業生小女人豬的一篇文章,真是離開了才知道珍貴,園林、戲衣、笛聲,多少回在夢裡依稀呈現,也許沒有一刻離開崑曲。聽說四月份老同學們將在瓊花似錦的揚州聚會,不知道是怎樣的衣袂飄飛、暗香浮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