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杜麗娘
蘇州大學研究生 徐賀
從最初看青春版《牡丹亭》，已經有一年多了。坐在劇場裏看這樣的生死至情，臺上精細雅致的衣衫、婉轉細膩的聲腔寵溺了眼睛和耳朵，如此浪漫的舞步輕移水袖飛舞之間的青春之夢，青春之愛，讓人深深的愛上昆曲，愛上牡丹亭。更愛那個至情的女子，那個?情而死?情而生的杜麗娘。
杜麗娘這個美貌如花的官家小姐，自從發現了自家那個大花園，被引發了青春之思，就開了情竇，在夢中竟然夢到一個書生來園中與她纏綿歡會，醒來發現一切皆空，去園中重遊，卻了無痕?，繼而傷情，一病不起。
原本，一個被父母塾師教導要恪守女兒家的德行、安靜讀書做女紅的小姐，偶爾傷傷春也沒什?，哪個大家閨秀沒懷過春呢。杜麗娘的不同，就在於她的憂鬱之情太濃，或者說，她對自己的思考太深，她越想，就越發現自己身處的竟是那?不堪忍受的境地。也許對於一般人來說，家教和禮法的束縛，又不是只有自己一人受得，天下之大，受縛的人太多太多了，掙扎了又怎?樣？日子還不是那樣過。可是麗娘，她把情字當了真，她堅信那個夢中書生的存在，但深閨之中，離世上的紅塵，何止千里萬里之遙！她能遇見的他的機會，幾乎就是一個殘酷的——零。她瞭解現實，她知道此生也許斷難和他相見了，而她又不肯接受現實的殘酷面孔。一旦明瞭了這種痛苦，她的生命就再也不能抵抗得住煎熬，她知道，像春香說的那樣在病好了之後招選個姓梅姓柳的秀才同生共死，恐怕是已經等不及了。正是這種痛苦耗盡了她的生命。八月中秋，她讓春香打開窗子，看看月色如何，歎了一聲，啊，中秋了，可惜，人到中秋，不自由！她託付了春香她的春容卷軸，拜別了母親的養育之恩，她帶著那個夢，在中秋之夜，離魂而去。花神?她捧上了大紅的披風，作?一個靈魂的杜麗娘從那個死去的肉身上站了起來，在黑暗中，她穿過花神的舞步，往舞臺深處緩緩走去，身後，她的大紅披風的鮮豔的?色，拖滿了整個舞臺。音樂漸止，麗娘在舞臺最後面的那個臺階上站定，她手持一枝梅花，轉過頭來，向著?人微微一笑。她走了，這是她的死亡，也是她的重生。
變作了鬼魂的麗娘，終於能自由地去找她的柳郎了。經過了地獄枉死城，又遊魂地上，她終於找到了那個書生，那個和她做過同樣的夢的書生，正對著那幅揀來的麗娘的春容高叫低喚著，美人，姐姐！一出《幽媾》，總算成就了兩個人的相會。鬼魂杜麗娘比閨秀杜麗娘更主動，更嫵媚，更大膽，她要的就是柳郎，她就跟他說要夜夜來相會：願每夕至此，與君共銷永夜。她?自己安排了夜夜幽會，就像柳夢梅說她，“虧殺你走花陰不害些兒怕，點蒼苔不溜些兒滑，背萱親不受些兒嚇，認書生不著些兒差。”這些，她都不怕，脫離了世間的束縛，她毫無顧忌的開始了她的快樂同居生活。
麗娘得到了她的愛，我們?她欣慰，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如果再沒有修成正果，那這情，還能有什?力量？我們時常迷惑，情，能有什?力量。有種種的理由讓我們懷疑情這個精神層面的東西到底能改變多少現實，但是，那個活在我們之前四百年的傳奇裏的柔弱女子卻因?對情的堅持而擁有一個遠比我們堅強的內心。
麗娘是柔弱的，心坎裏別是一般的疼痛就讓她鬱鬱而亡。但是，對情的堅信不疑，又讓她無比堅韌，不管是人是鬼，她都絲毫不肯放棄。病懨懨的時候，她也許就已經感到了生命的動力漸漸微弱了下去，離魂就在不久。在那之前，她畫下了自己的春容，她怕她死了，將來她的秀才找不到她的樣子。她的寫真，看起來是在悲歎一旦無常，就再也沒有人知道西蜀杜麗娘如此的美貌，其實，卻是用她纖弱卻執拗的手指，?這個世界留下一絲生命的痕?。這是她唯一能?她的美和愛奮爭的了。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在那個細雨微微的中秋之夜，麗娘帶著悲哀離去，但是，做了鬼魂的她，還將繼續她的尋愛之旅。
麗娘向柳郎挑明鬼的身份的時候，她讓柳郎拈香盟誓，先許下姻緣才說真相，待到柳郎答應了?她開墳，她說：妾事已露，不敢再來相陪。妾若不得複生，必痛恨君於九泉之下！至今想起她說這話時的眼神，除了震撼，還猶自心疼，這個女子，她曾對柳郎巧笑流盼，此刻卻那?絕然的看著他。她要活回來，她要她的愛，若是誰毀了她的機會，哪怕是她愛的人，她這個鬼，也決不饒他。她那?渴望生，是她怕死，怕地下的陰冷潮濕?？她渴望生，是她無論如何不肯對愛放手。所以，末了，她又跪在柳郎腳邊，她乞求：柳衙內你便是俺再生爺，一點心憐念妾！
一個女人用上了她所有的手段，只是?了她的愛而已。有多少執著和期冀，就有多少隱忍和委屈。後來已經重生嫁與柳郎的麗娘在臨安與兵亂中的母親生死重逢，她跪地膝行，撲在母親的懷裏痛哭失聲。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孩子，才二八的年紀，就要經歷傷情而死地獄魂遊，自己的幸福完全要靠自己經營，誰，也幫不上忙。誰，也不能讓她把委屈傾瀉而出。只有在母親的懷裏，她才能放聲大哭。她大哭，我們也醒悟，她的艱難，真的不堪回顧。
可是，她的堅持，終於?她贏得了幸福。她的柳郎願意?她去幹殺頭的事。?了一個恍若夢幻的女鬼的話，去偷墳掘墓，畢竟不是哪個男人都做的來的。受了三年陰冷的地穴，魂遊的麗娘終於重生，也終於跟夢中情人拜了花堂。她笑得萬份甜蜜。還有一絲得意。
在這個愛情傳奇裏，?了愛的堅定信念而穿越生死，給人的震撼是巨大的。這個高調宣揚的情的主題，在它問世的當初，反擊的是“理”，可是現在，卻讓我們反思自己的“情”。走出劇場我們會想，我們能固守的信念有多少？我們能堅信的東西是什?？我們還相信麗娘那樣的感情嗎？迷惑之間，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台下，聽麗娘唱到，守得個，梅根相見，唱到，但願那，月落重生燈再紅。離魂一出，生命的最後時刻，只有那個一身潔白的女子站在舞臺的中央，帶著蒼白的病容，帶著稍稍迷離的眼神，靜靜地唱。台下，所有的人，靜靜地聽，這個將要死去的女子，這個如此虛弱的生命，竟然有著如此執著的感情！突然間振動了心靈，我們不堅持自己的感情，還能堅持什?呢？
也許，我們應該羡慕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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