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野中展示古典神韻——青春版《牡丹亭》觀後
蘇州大學 路海洋
在我們的文化遺?中，有不少是容易普及的，就文學言，王國維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騷、漢賦、唐詩都有文字記載，學者對此可以釋其字意、析其義理，一般人只要去讀，總能瞭解並逐漸進入。但是詞、曲就不一樣，我們主要說戲曲比如昆曲，案頭文字固然不能少，場上表演也是不可或缺，可是印刷時代無法把曲家伶人的舞臺表演鮮活地保存並傳給後世，因此首先它的傳承就麻煩得多。問題還不止於此，古代昆曲的場上表演技術、模式，有曲家、表演家們一代一代傳下來，雖有許多絕活失傳，但基本能保持精神不斷，現在的問題是，怎?能讓當代的觀?欣賞並進入古典？聽慣通俗、流行歌曲，看慣好萊塢大片的當代人，大多已經不能接受幾十年前昆曲表演大家們的舞臺表演了，包括音樂、服飾、扮相、舞臺設計等等，遑論幾百年前的格局？昆曲自然不能降格到把經典改編成時尚音樂劇來吸引觀?，但是也不應該板著臉穿起長袍大褂拒人千里之外，昆曲史告訴我們，昆曲的成長、發展，不但是昆曲影響觀?、還是觀?影響昆曲的一個歷史，它是一種互動的藝術，要有舞臺表演，也要有台下觀?，當代觀?自然需要提高文化修養貼近古典，當代舞臺表演如果還以令人“敬而遠之”?目標，那?那差不多是一種自殺，它也要試著給現代觀?一個進入的現實途徑，概括地說就是如何在現代視野中展示古典神韻的問題。現在看來，青春版《牡丹亭》正是在理論和實踐上都作了這方面的嘗試。
《牡丹亭》要“青春化”，這在2004年是很熱門的話題，褒的能捧到天上，貶的甚至以?不名一錢，而今台、港、大陸幾十場演下來，很多話需要慎重地說了。何謂“青春”？這是個差不多已經說老的話題，但還可以再說。場上最直觀的一個因素便是年輕演員擔綱主演，花容月貌配杜麗娘，瀟灑風流應柳夢梅，甚至許多年輕觀?主要就是沖著這對“金童玉女”來的。相應的批評於是就是，昆曲藝術之精神在寫意，在“遺貌取神”，何必在意半老徐娘扮那二八佳人？但是假如可以不遺貌而同時存神，那我們將作如何選擇？這“不遺貌而存神”正是我們在現代視野中展示古典神韻的一條好途徑，也是在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中得到印證的一條好經驗。我們可以具體說。
有幸在蘇州會展中心那破舊樓層中，連續看完兩個全場彩排的蘇州大學的學生，第一感覺差不多都是“這戲真好看！”那是三月底的時候，春寒料峭，風從空蕩蕩的四面襲過來，陰森森地冷，大家都哆哆嗦嗦地看了十八個小時，確乎是因?戲吸引人。柳夢梅瀟灑英俊、行動生風，杜麗娘溫柔俏麗、顧盼多情，這才是湯顯祖講的戀愛中的男女，青春美貌，才子佳人，情竇既開，只等待一個相愛的契機，於是杜麗娘因春生夢，柳夢梅感情而癡，各各揣了一腔“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夢想，從生到死，複又從死到生，一往深情超越生死、光照永恒，誰能不被打動？一樣藝術能夠打動人了，不管怎樣它已經具備了一種品質。共同促成這“青春”品質的因素，還有服飾、燈光、音樂、舞美、舞臺調度、劇本安排等一系列因素。就說服飾，搶人眼目的戲服不勝枚舉，一場一換，真要撩起人的視覺狂歡，比如杜麗娘離魂時那套美妙的紅衣服，那種紅色具有勃發向外的一種放射力，又因所選紅色這種色調向內聚斂的含蓄力，最終便顯得頗具藝術之張力，杜麗娘遙遙地走向黑暗深處，衣服的後擺一直拖到前臺，衣服是紅的，幕布是黑的，在紅與黑的深沈對比中，把一個人物的悲劇命運用色彩和空間凸現得極具意味，這是以前昆劇舞臺上看不到的，是現代的，也是古代的。燈光對於西方歌劇、話劇的借鑒更是明顯，我們的戲劇原來表現夜間摸黑打鬥，也是燈火通明，現在表現杜麗娘地府接受“冥判”，舞臺上幽深陰暗，人未言語而情味先出來了，這一類還有很多。它是果然好看。這好看不僅是視覺上的，包括服飾、燈光、舞美、舞臺設計，它還是聽覺上的，《牡丹亭》的音樂和燈光一樣被複雜化、現代化了，沒聽過昆曲的人也會被它的旋律感染，你的心被音樂帶動、甚至裹卷，雖然有的地方是按照現在人的音樂需求將昆曲改編成近似通俗歌曲的味道，但是無傷大雅，這就不錯了。
跟以前極精簡的舊面貌相比，一般人會選哪一個？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還有另一個需要澄清的問題，就是這青春化了的《牡丹亭》還是不是合格的昆曲？這就涉及到昆曲的許多內部因素，聲腔、曲辭、表演程式有沒有被現代化？專家們可以分析，可以比較，結果應當是令專家滿意的，我們的念白沒有改成普通話，演唱也是按照曲律陰陽上去地嚴格操作，曲辭原本不動地搬湯顯祖的劇本，編劇沒有以沈璟自視擅作改動，表演程式被複雜、優美化了，但是內核還是張繼青、汪世瑜他們從師傅那裏學來的一套。也就是說，使昆曲成?昆曲的一系列根本因素沒有變，昆曲精神是被保持了的，這就是“存神”。白先勇先生當時的想法——“我們要的是正統、正宗、正派的昆曲”——差不多認真實現了。既然保留昆曲精神即“存神”的前提沒有走偏，那?“不遺貌”的“青春化”、現代化就是無傷大雅的，並且在當今這個浮躁的時代，這“不遺貌”甚至是必需的。?何？前面我們提到昆曲是個互動的藝術，它不能把自己固執地鎖在象牙塔裏、存進博物館裏，要想使這項藝術能得生命延續，能得澤被當代，非要使它成?活的藝術不可，因此這項藝術的推動者們就需要同時顧及相互關聯的兩個方面，一是昆曲的舞臺表演，一是昆曲的觀?。對於昆曲，怎樣演固然是個問題，目前更迫切的問題也許是有沒有人來演。自從《十五貫》“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似乎是帶來了昆曲的第二度春天，但是現今的情況是全國昆劇團的景況大多不如人意，演員日子過不下去，於是一方面有演員轉業，另一方面沒有多少人再願意學做昆曲演員，昆曲表演有後繼無人的危機。“後繼無人”不是聳人聽聞，沒有演員只是一個問題，還一有個問題，就是傳統表演本領的無人繼承，老一輩的表演藝術家許多已經謝世，餘下的又與年輕的幾輩人勾通越來越少，很多表演技術將近失傳，要是演員一代不如一代，演出的戲誰來看？昆曲藝術誰來實際傳承？所以培養有實力的年輕演員也是保護和傳承昆曲極迫切的一項任務，青春版《牡丹亭》讓年輕演員替代“遺貌存神”的老演員，目的固然有一個是吸引年輕觀?，另一個也是想給年輕演員一個機會，讓他們借此拜名師學名藝，借此努力鍛煉自己，這可謂?昆曲藝術所作的一項長遠打算，做得好做不好先不管，這樣的動機肯定是好的，中國能有十台這樣的大戲，培養的年輕演員就不下二十，何況還有隱含的示範和引導作用？這是演員，再說觀?。昆曲行內的人都知道，原先熱衷昆曲的大多是“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他們以生命安逸之晚年寄情高雅藝術，完全沒有錯，但是就靠這些老年觀?昆曲能“振興”?？當然不能。具有文化責任和使命的、有開發之潛力和生命活力的年輕人都把精神寄託在通俗和流行文化上，這不能說絕無道理，但是絕對有礙於一個民族的健康成長，有礙於一個民族在文化品質上的提升，瞭解和懂得民族經典成?必不可少的一項責任，就昆曲而言，它也需要喜愛、批評甚至參與其中的年輕人來給古老的藝術注入活力，需要他們來延續作?一項活著的藝術的生命。這樣，一方面年輕人自己固然要增加修養，對昆曲本身而言，以適當的形式吸引年輕觀?也很重要，青春版《牡丹亭》以年輕漂亮的演員擔綱生、旦戲，以現代化了的服飾、燈光、佈景、音樂、舞臺設計和舞臺調度引導他們的視覺、聽覺審美關鍵是心靈審美，同時又保持了昆曲之所以?昆曲的本質特徵，這不是一個美好的嘗試嗎？幾十場演下來，全國校園差不多都知道《牡丹亭》了，同時也對昆曲開始瞭解和感興趣了，劇團、劇院大概也不用擔心再有戲場來的還只是“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了，總之一點，年輕人對昆曲有興趣了。這已經很了不起，所以筆者一直認?白先勇先生做的是“一件美好的事”。依此，昆曲實踐中的“存神”是前提，在此前提之下，我們可以說“不遺貌”不但是無傷大雅的，而且還是必要的。
“不遺貌而存神”就是我們在現代視野中展示古典神韻的一條可行途徑，昆曲依此有了青春版《牡丹亭》，它嘗試借助現代性的手段，首先將民族經典轉化?具有當代風味的“活著的經典”，在其中突出經典的原本精神光芒、神韻風采，甚至給經典部分注入現代精神，在一個藝術文本中從事古典精神的復蘇，從事古典與現代精神的溝通。其次，它吸引觀?之于民族經典藝術的好奇心，並進而引導他們真正進入經典，這樣說的意思是，“不遺貌而存神”的藝術實踐並不能止步於引起國人尤其年輕人對於民族經典的好奇心，更在於以此?契機，引導他們對於民族經典的真正興趣，引導他們真正瞭解、理解甚至研究民族的文化遺?，並最終使這種被動行?變成一種自覺行動，因此，這也是我們進行文化普及的一條可能的途徑。
（作者：路海洋，蘇州大學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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