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借住何處

  從爸爸的一疊借條,我想,人生在世,免不了向外界借取,包括向自己不喜歡的群落。
 一個男人,要把家庭撐持下來極為不易,更是免不了常常要發出索借之聲,伸出索借之手。
 僅僅為了我,爸爸讓我暫時跟著媽媽借住在家鄉,家鄉畢竟無法完整地培養一個孩子,他又花出極大的精力,讓我借助在上海……
 他向大地索借著兒子的生命支點。
 而我,卻以為是自然的生命過程。甚至,以為是自己努力的結果。
 這些年,爸爸很少接觸媒體,卻從看病的醫院裡知道了我的一點點社會知名度。他並不為這種知名度感到高興,但由此推斷出上海這座城市對我的重要性,心裡踏實了。
 我給過他一本《文化苦旅》,他因眼睛不好,讀讀放放,並不怎麼在意。平日就塞在手提包裡,有時去公園閒坐時拿出來翻翻。有一次他去醫院檢查身體,完事後穿衣理包,準備離開,看到几案上有這本書,就自言自語說:「真是糊塗了,剛才怎麼把這本書掏出來了。」正要伸手去拿,醫生笑著說:「老先生,你搞錯了吧,這是我的書。」
 爸爸一時沒回過神來,說:「沒搞錯,這是我兒子寫的嘛,你看這署名……」
 這事的結果,當然是他受到了格外的尊重,而且這位醫生請他帶著那本書回來要我簽名。以後他每次去看病,都有醫生、護士事先準備好一疊疊我的書要我簽名。 這實在有點把他鬧暈了。
 他想,在那些書上,我簽名時還寫著請那些醫生、護士「教正」,那就應該由我贈送才對,否則很失禮。於是,他到書店去了。
 「有沒有一本叫《文化苦旅》的書?」他問。邊問,邊遞上一張他事先寫好的紙條,上面就寫著這個書名。他覺得這個書名用上海話一念,聲音全含在嘴裡了,別人一定聽不明白。
 書店職員沒看紙條,隨口答道:「賣完了。但他新出的書還有,要哪一本?」
 爸爸怯生生地問:「新出的?叫什麼?」
 書店職員從書架上各拿一本放在他面前,他也不看內容,只要看清楚署名確實是我,就把那一堆都買回來了。我下次回家探望,他很不好意思似地推在我面前,要我簽名,然後送給醫生、護士。
 可以想像,真正不好意思的是我。我問清了這些書的來歷,便說:「爸爸,要送書,問我要,何勞您自己去買?」頓了頓,我又尷尬地解釋道:「這些書,怕您和媽媽看著累,我沒拿過來,也沒告訴你們。」
 我心裡在自責:真不像話。
 但從此,爸爸關照幾個弟弟,報刊上有關我的消息,拿一點給他看看。
 那天回家,爸爸拿出一本雜誌,不知是哪個弟弟送去的,上面有我的一篇答記者問。爸爸指了指他做了記號的一段,問我:「這話,記者沒記錯吧?」
 我從來不在意報刊上有關我的文字,拿過來一看,是這樣一段對話︱

 問:請問余教授,對你寫作影響最大的,是什麼書?
 答:小學語文課本。它讓我認識了畢生閱讀和寫作中的絕大多數漢字。
 問:再請問,對你思維影響最大的,是什麼書?
 答:小學數學課本。它讓我知道了一系列最基本的邏輯常識,至今我們還常常為這些邏輯常識而奮鬥。

 我記得說過這樣的話,記者沒有記錯。
 「都是小學?」爸爸問。
 我當時沒感到爸爸這個問題裡包含著什麼,只隨口答了一句:「那是一種性情中語,倒是真話。」
 過後不久,我小學的同班同學沈如玉先生來上海,爸爸、媽媽都認識他。他現在擔任家鄉的教委主任,專程趕來,問我能不能在母校留下更多的印記。
 我立即推拒,認為在母校,任何人都只是編排在原來學號裡的哪個普通學生。
 如玉說:「你想岔了。家鄉那麼偏僻的小地方,能讓你在名聲上增添什麼?鄉親們只是想借著你的例子,鼓勵鄉間孩子讀書罷了。」
 這就很難推託了。我想了想,對如玉說:「這樣吧,找一塊磚石,嵌在不起眼的內牆一角,上面可以刻一排與我有關的小字。」
 「你擬一句吧!」如玉說。
 我擬定的句子是:

 在這道矮牆裡邊,有一位教授完成了他的全部早期教育。

 如玉把它記在紙上了。
 爸爸在邊上不解地問:「全部?」
 我說:「是的,全部。」
 但這時,我看到了爸爸沮喪的眼神。
 他一定在奇怪,他只是讓我在鄉下借住了九年,後來我已經在上海生活了幾十年,即便也算是「借住」吧,為什麼總是對上海那麼吝嗇?
 在這一點上我絲毫沒有要與爸爸憋氣,只是因為這個問題關及一個人文化心理結構中的某種基元性沉澱,我一時無法向他說明白。
 也曾有幾次坐下來想說了,卻很難開口,因為這些年一些上海文人正在以「最上海的方式」一次次驅逐我。
 什麼叫「最上海的方式」呢?那就是,這些年全國圍著我掀起的一次次誹謗風潮,乍一看幾個幹將全在外地,北京、長沙、武漢,太原、深圳,但所有的提線者卻在上海。而且,全都是上海的市井文人。態度看似溫和,全以朋友相稱,甚至稱兄道弟,小鼻子小眼,低眉順眼,偶爾擠眉弄眼,卻絕不會橫眉豎眼。他們時不時在報刊上拋一點閃爍其詞的「材料」,作一點陰陽怪氣的「規勸」,等到終於引逗出了外地的叫罵聲、殺喊聲,他們微微一笑,準時下班,在碗盞間發幾句超然之論,在杯盤間吐幾聲持平之嘆。
 上海也有不少人厭惡這些市井文人,但更多的是旁觀者。旁觀者也能大致判斷事情的真偽是非,但更希望事情的延續,尤其希望看到像「馬桶車撞賓士車」這樣有趣的事情的延續。在這種群體氣氛中,一個文化人很容易躲入庸常而換取安適,卻不容易憑著創造而長久生存。在上一個世紀的前半期,上海曾來過一些大格局的創造者,看中的是上海由租界而引發的國際多元文化生態,而不是看中「海派文人」這麼一個濕膩膩的頭銜。如果上海文化什麼時候不再以現代產業運作的方式保持自由廣納、冒險創造、無界發散的態勢,即便有再多的設施和排場,也失去了靈魂。
上海在我的中學時代有教育之恩,因此,不管後來我在這座城市受多少罪,挨多少整,經多少咬,也總是默默忍受,只顧以更多的勞作來為它增添一點文化重量,作為報答。十多年前在全國各地考察時深知上海名聲太差,還寫了一篇︿上海人﹀力排眾議,肯定上海文明是中國近代以來最有容量、也最有潛力的地域文明,並為精明而畏怯的上海市民鼓勁打氣。後來,我又一再論述,上海人應從小市民要轉型為大市民。這些年隨著上海的經濟發展,情況已經大有改觀。但幾經折騰我已明白,自己仍然喜歡這座城市的建設管理、衣食住行、生態氣息,但在文化上,我與它有很大隔閡。因此這些年來除了探望爸爸、媽媽,已基本不去。
 現在,連爸爸也離開了,只剩下不斷用家鄉方言嘆息著「寂寞」的媽媽,留在那些街道間。
 直到爸爸臨終,我都無法向他解釋,他當初把我帶到上海來這件事,包含著多少生命的悖論。這種悖論並不艱深,叔叔在年輕時已經領悟。
 其實爸爸也領悟了,最雄辯的證據是,他不想讓這座城市裡的任何一個「朋友」來參加自己的追悼會,他沒有留下一份與這座城市相關的通訊錄。



 那麼,就開一個家庭式的追悼會吧。
 家裡人、親眷、家鄉人,再加上我們這幾個兒子的朋友。
 追悼會的主要內容,是在一架大螢幕上映出爸爸從少年到老年的代表性照片,特別要仔細地映出他藏在抽屜裡的那一大疊紙頁:大批判簡報、申訴書和一張張借條。
 這些圖像的講述人,是我妻子馬蘭。她是大兒媳婦,卻對屏幕上的災難紀錄完全陌生。由她講述,有一種由外而內的悲憤。那天她黑衣緩步,慢慢敘述,堅持到最後沒有哽咽。
 我致悼詞,主要是解釋那些借條。我聽到,現場響起了一片哭聲。
 追悼會以後,我一直在想,真後悔沒有多問爸爸一些問題,譬如,關於那些借條。幾天之差,就成了永遠的猜測。
 我對妻子說:「應該動員你的爸爸寫回憶錄。不是用來出版,而是為後代留下生命承傳的記憶。對老人本身,也是晚年的一種精神總結,很有意義。」
 妻子點頭。
 我們沒動員多久,岳父就同意了,當天便動筆。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岳母叫岳父吃飯,岳父坐在餐桌邊還淚流不止。岳母一怔,隨即問:「寫到哪兒啦?」岳父沒有回答,拍拍岳母的肩,說:「老伴,你真不容易!」
 這頓飯,兩位老人紅著眼睛說幾句,吃幾口;吃幾口,說幾句。我們的侄女馬格麗聽起來十分艱難,卻也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當即要求,把爺爺寫下來的文稿輸入電腦。
 以後幾天,輪到馬格麗紅著眼睛上餐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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