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朱家村到余家高地地,半里路。
 橋頭鎮的鄉親們保全了我家的老屋。我小學的老同學楊新芳先生見到我家遷居上海後散落在鄰居間的家具,還一件件收集,又有本家余建立留心照管,結果,也就完整地留住了我的童年,留住了當年媽媽和我夜夜為鄉親們寫信、記帳的門戶,留住了村莊裡曾經唯一亮燈的所在。
 又見到了我出生的床。妻子輕輕地摸著床楣,說:「真是精緻,像新的一樣。」我說:「那蘭花布帳也沒有換過,我第一回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它。」
我往床沿上一坐,只覺一種懶洋洋的困乏。我從這兒下地,到外面借住了那麼多地方,到今天才回來。
 一個年輕的族親在一邊說:「可惜,你〈老屋窗口〉裡寫到的風景,全被那麼多新建築擋住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屋後就是繁忙的公路,車輛擁擠,當年小河裡夜航船的梆子聲,也不會再有。祖母聽到梆子聲就起床了,點亮一盞小小的油燈,右手擎著,左手摸著樓梯護板一步步下樓,不久,灶間的煙囪裡就飄出了幾縷白霧。
樓梯邊,就是我的小書房。當年我踮腳進去,支起帳子讀完了《水滸傳》,藉著梁山好漢的勇氣把黃鼠狼鎮住了。
 前幾個月,鄉下有人到上海,我已經託他們把幾個書箱帶回,放到這個屋子裡。書箱裡裝有一些舊書,卻還故意留出了一些空檔,我早就想好了,有一些東西要鄭重地存放到這兒。
 我說過,這個小書房的樓板下正是過去余家安置祖宗牌位和舉行祭祀的「堂前」。那麼,我要把爸爸臨終留下的那一大疊紙頁,包括大批判簡報、申訴材料和他寫的一張張借條,存放在這裡,給祖宗一個交代。
 我知道,爸爸一定會贊成我的這個安排。我本想在他下葬時當場焚毀這些傷心紙頁的,但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說:「留下。」
 我自己也要留下一堆東西在樓板上,那就是我實地考察中華文明和世界文明的紀錄,以及近十餘年來中國文化界對我的大規模誹謗,誹謗文章八百餘篇,誹謗文集九本,一共大約三百五十萬字,還遠沒有收齊。這個數字,在中國創造了好幾項紀錄,我想余家的祖宗一定會因此而自豪。
 我還會把十餘年來我的著作的盜版本百餘種一起存放在這裡,在這方面我也創造了全國記錄。
 會讓祖宗不悅的是,對我的誹謗者和對盜版的辯護者中,竟然也有兩個余家子弟。對此我會求告祖宗,不必動用家法,揮手擯逐便了。
 當年在這屋子裡沒有讀懂《石頭記》,卻讀懂了《水滸傳》。沒有得到《三國演義》,但在小學語文課本裡卻有一篇〈草船借箭〉,讀得神醉心馳。諸葛亮驅使一排草船在清晨濃霧的江面上遊弋,敵軍誤判,萬箭齊發。草船把萬枝亂箭全部帶回,而諸葛亮卻坐在草船裡邊悠然喝酒。
 今天我也把射向我的萬枝亂箭帶回來了,嘩啦啦地擱在樓板上,讓黃鼠狼們消遣去。然後鎖門,搖手呼喊,我們也到鎮上去喝酒。
 路上我想,目前手頭正在寫一本書《借我一生》,必然涉及誹謗者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歷史真實,因此是一艘最大的引箭草船。這次引箭,多多益善,目的是為後人留存一點奇特的資料。我要後人關注的,並不是那幾個職業誹謗者,而是今天中國傳媒界不知為什麼又對他們產生巨大興趣,把他們手上只要沒有「現實政治麻煩」的傷人刺棘全都當作利箭一一發射出來的驚人景象。在這般景象中該怎麼做,余家祖宗已有默默暗示。至少,我本人連遠遠掃一眼也不會了,剛剛已吩咐過家鄉文士和兒時同學,空時逛逛書肆,一見便隨手抓下,直接鎖進老屋。
 諸葛亮把帶回來的一大堆亂箭重新用作武器,我不會。我只是讓自己的老屋永遠鎖住那些凶器,讓它們慢慢鏽蝕,讓世間少一份凶險。因此,箭的老屋是一座仁宅。有爸爸的借條在上,那就足以證明,余家長輩從未「借箭」,而只是在亂箭橫飛中試圖借取家人的生命,包括我的生命。
 去小鎮的路上,我問小學裡的幾個同班同學:「還記得〈草船借箭〉嗎?」
 他們說:「看你說的,這怎麼會忘?」
 我又問:「黃鼠狼會啃咬紙頁嗎?」
 他們說:「一般不會吧。」卻又看了我一眼,奇怪前後兩個問題毫無關聯。
 那我就放心了。那些紙頁中唯一不能損壞的,是爸爸寫的那些借條。



 媽媽由家人陪著,坐旅行車回上海了。
 臨走前她站在老屋裡對我說:「真想在這個屋子裡再住幾天。」
 我說:「灶頭還在,卻沒有柴;老缸還在,卻沒有水;大床還在,卻沒有被……」 媽媽無奈地笑了。她也知道,這老屋只能看,不能住了,鄉親早就用上了煤氣、自來水和衛生設備。他們都紛紛拉媽媽去住,但我們一行人太多,會過分地打擾人家。
 我和妻子沒有跟著他們回上海,而是繼續東行。
 妻子說:「你的家鄉比我的家鄉好。我們兩人,行蹤飄飄,不知何處停息,真該在家鄉附近找個地方住下,反正你的筆也拍賣掉了。」
 她說的是,前些天北京一個慈善組織為了救濟孤殘兒童舉行拍賣,王石先生捐獻了他登上珠穆朗瑪峰時穿的那件衣服,我捐獻了穿越世界最危險地區時天天寫《千年一嘆》的那枝筆。主辦者來電說,是恆基偉業的老總用很高的價錢買了我的筆,於是,一批孤殘兒童有了常年的牛奶和衣物。這事,既讓我高興,又讓我輕鬆。
我對妻子說:「真該落腳了。我上次來時看上了一個地方,這次正好讓你去核准。」 我知道她會滿意。因為我們都認識一位已故的日本音樂家,他每年大部分時間住在一個冷僻的海島,小部分時間在世間漫遊。她欣賞這種生活。
 她果然核准了。
 但是,那裡沒有房賣,只能尋租。
 借住了一生,還是借住。
 所幸那是真正的海島。從它到太平洋,沒有任何阻擋;從大陸通向它,只有船,沒有橋。

 
 
Copyright© 1999~2024 遠見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All rights reserved.
天下文化/小天下/遠見雜誌/30雜誌/《哈佛商業評論》全球繁體中文版
 讀者服務部電話:(02)26620012 時間:週一∼週五 9:00∼17:00 服務信箱:service@cwgv.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