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一疊紙條
一、

  同濟醫院的太平間離搶救室還有一些距離。放棄搶救的最後努力後,醫院的工人要來推爸爸。我們說不,我們來推,讓他領著。
 太平間其實是一個冷庫,排列著很多整齊的大抽屜。爸爸被推進了一個抽屜,孤單單的,冷颼颼的,只剩下了這麼一個小空間,而且這個小空間也就要關閉。
 爸爸最怕冷。一陣秋風就要穿棉襖、戴帽子。他是這座城市裡每年最早發布寒冬警報的人之一。被子天天要曬,而且必須自己動手。他不太信任空調、火爐之類,只相信太陽,要親眼看著太陽的光和熱確確實實地經由被子,抵達他的身體。從今天起,他不再有太陽了。我敢於肯定,爸爸並不怎麼害怕死亡,卻會非常懼怕這個冰庫抽屜裡的狹小空間。
 殉的一聲,悶悶的,抽屜關上了。我們像是做了天底下最不道德的事,連自己也不敢正視,趕快回家,籌辦追悼會,以忙碌來掩蓋無奈。
 為了追悼會,需要尋找合適的遺像以便懸掛,還需要尋找朋友們的通訊錄以便通知。這些都在他那個整天上鎖的抽屜裡,由小弟弟余國雨去翻找。於是,一個神祕的抽屜靜靜地打開了。
 說它神祕,是因為爸爸每天都會花費很長時間坐在抽屜前翻弄,而只要知道我們靠近,他總會輕輕闔上。而且,次次上鎖,一次不忘。
 此刻我們各自都在忙著,但我的目光時時拂動在小弟的背影上。我想那兒也許會有一些老人的祕密,會有一些疑問的答案。
 照片找出來了,誰見了都說好,當即拿到照相館去放大。我問國雨:「通訊錄找到了嗎?」
 「還沒有。」國雨說。
 這是我預料中的。二十多年前文革災難剛結束時媽媽就對我說:「你爸爸把所有的朋友都開除了。」
 我原想,爸爸是一個溫和、謙恭的人,不會把人際交往的事情做得那樣決絕。但是我估計錯了,爸爸在這件事情上恰恰做得非常決絕,他把自己的私密空間打掃地非常乾淨,沒有留下一點有關「友情」的蛛絲馬跡。
 這也就是說,在這位八旬老人的追悼會上,將不會出現他個人的任何一個朋友。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在心中暗暗叫好,爸爸,這真是人生的大手筆!
 耳邊傳來國雨低低的聲音:「大哥,過來一下。」
 我連忙過去,看到他從抽屜內側幾排藥品下面,找到了一個個厚厚的牛皮紙袋。
 紙袋已經打開。
 這是一疊泛黃的劣質紙,大大小小,各色各樣,卻被收理得非常整齊。國雨在平靜地翻動,而我,則驀然一震,不敢立即用手去碰觸。
 這個差異,在於年齡。我相信與我年齡相近的人,見到這樣一疊紙張,不必先問內容,都會產生與我差不多的反應。
 那些不勻的油墨,那些套紅的標題,那些打叉的名字,那些成排的驚嘆號,那些拘謹的申訴,那些反覆的塗改,組合成了一種恐怖的音響,撲面而來。這就像,僅僅是屋角蜘蛛網上的幾絲白髮,樹梢殘葉間的半片碎布,就能立即把我們帶入那個不敢再想的年代。
 畢竟還要翻看一下。
 伸手前,我看到不遠處有一雙眼睛看著我,那是媽媽。悲痛不已的媽媽也看到了國雨從抽屜裡翻找出來的這一疊紙,而且也快速地判斷出是什麼年代的留存。如果在以前她看到爸爸在翻動這些紙頁,一定會一把搶過去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箱裡,不允許他用過去的傷害再傷害今天。但是此刻她卻不敢走近一步,因為她掂出了事情的重量:一個她最為瞭解的男人把這疊紙頁保存到死亡之後,那麼這也就成了需要重新解讀的重要遺物。
 讀解者,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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