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批判簡報和申訴書底稿後面,又有迴形針別著一堆紙條。
 這些紙條我看第一遍時沒有看懂,再仔細地看第二、第三遍,終於,淚滴落到了這些紙條上。
 這是一些借條。
 這是爸爸寫給造反派和革命委員會的借條。
 他知道這些借條基本不會有用,卻會招來批判。批判時必須應答有關字句,因此留下了底稿。
 這些借條,從文字看非常平靜,例如:

 我母要回鄉長居,回鄉的路費、房屋的修理費和日常生活費,共需要大約一百元,請求暫借,望予批准。

 這裡隱藏著我家的一場大悲劇。七十多歲的老祖母在僅存的兩個兒子一個被害、一個被關以後不得不獨自回鄉,卻不知在鄉下何以為生,爸爸在隔離室裡毫無辦法。
 我沒想到的是,他還是拼將兒子的最後責任,寫了這張借條。這張借條換來多少次批鬥,多少次毒打,我現在已經無從知道。
又如:

 我領養的外甥女定於今年五月一日在安徽的茶林場結婚。我和妻子商量了,準備把我亡弟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條被子和一對枕頭,再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送去,使他們能勉強成家,大約需要一百五十元,請求暫借,望予批准。

 這張借條的分量,外人更不可能明白。當年在姑媽的追悼會上,叔叔余志士先生抱過這個週歲嬰兒立誓終身不婚要來養活她,我爸爸又一把奪過來交給我媽媽的情景,我已寫過。在爸爸寫這張借條時,叔叔已被害死,果然終身未婚,這使爸爸不能不在表妹的婚事上要對叔叔有一份交代。
 他與前去探望的媽媽商定,所送婚禮必須由叔叔留下的那隻箱子來裝載,而且稍稍像樣一點。這是一個善良家庭幾十年來一個共同行為的落腳點,但造反派怎麼會看得懂「把我亡弟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條被子和一對枕頭」這些話呢?
 追悼會上的奪嬰,終身不婚的許諾,「把亡弟的箱子修一修」的祕語……是他內心深處的默默承載,連我們當時都不清楚。但在我今天眼前,卻成了一首聖潔的家庭詩篇。
 還有這張借條:
 一九七○年度我家五個人的布票要到期了,約需要五十到六十元……

 這句最普通的中國話,需要注釋一下才能顯現其中的恐怖。「布票」,是災難年代規定的每個中國人的用布標準,這個標準也包括邊遠地區最貧困的人群。一年布票「到期」,那就是到了年末,天寒地凍,我家還沒有用過一寸!這是連當時全國最貧困的家庭也無法想像的了。當時,由於我們幾個子女外出,家裡的戶口剩下了五個人。爸爸借條上的短短一句話,今天讀來還毛骨悚然。
 我可斷言,這是爸爸在隔離室裡裹著那件破棉襖瑟瑟發抖時寫的借條。當然還是無用,他是在向上天借取一份溫暖。


 爸爸寫的這些借條,使我產生一種震動。妻子見我長時間發呆,以為我是過度悲痛,其實,我是在又一次體認爸爸,並向爸爸懺悔。這種懺悔的強烈程度,前所未有。
 爸爸不是英雄,不僅沒有與造反派打鬥,反而向造反派借錢。借錢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什麼事業,而只是為了家人衣食。這種姿態,看來很低很俗,卻給了我當頭一擊。
 這些事,本來可以由我來做,而且可以比爸爸做得有效,因為我畢竟沒有被關押。但是,我卻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人格氣節,連想也沒有想過。
 例如,直到今天我才敢問自己:為什麼當時不與我們學院的造反派頭頭們靠近一點呢?歷史事實已經證明,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是好人,我如果與其中一、二個人傾訴我家苦難,他們如果產生惻隱之心,以一所高校造反派組織的名義去找我爸爸單位的造反派,爸爸的處境一定會有所改變。我為什麼不可以給造反派一個笑臉,換下爸爸寫給造反派的一張借條?
 那麼,接下來,我放棄的機會就太多了。正如我的被告古先生在法庭上說的那樣,當時不可能有人抵制大批判。這當然是他以己度人,但確實也概括了絕大多數中國知識份子的共同態度,我卻為什麼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抵制呢?按照我的天性,當然絕對不可能去參與那些傷害他人的大批判,但當時大批判中也有大量花稍、空洞的跟風之作,我如果放鬆身段,也跟著寫幾篇,那麼,就不必在全家最艱難的歲月裡發配到外地農場去了,不必在「反擊右傾翻案風」前夕逃到奉化的山間老屋裡去了,極有可能換得稍有權勢的人的一點照顧。也就是說,我如果人云亦云地寫一些,爸爸又何必錐心泣血地寫那麼多?
 以前,我一直滿意自己在災難中堅守著一系列人性、人道原則,這當然不錯,但在這個原則之下,應該還有一些活動空間來救助家人,我卻把這些空間堵死了。我錯誤地認為,所有的空間只有黑白分明的兩半,而不知道中間還有不小的灰色地帶。黑白分明?除了人性、人道原則之外,我哪裡分得清還有多少黑白界限?四周都被汙濁充塞,所謂乾淨也只是一種自我幻覺。我知道一切罪名都是誹謗嗎?我知道中國應該走什麼路嗎?我知道國際的價值標準和人類的終極關懷嗎?都不知道。因此,我所默默固守的,很可能只是與造反派的一些微小差別,連自認為在血淚縫隙間的學術寫作,現在一看也愚鈍破陋。既然如此,我何不退後幾步,放低姿態,儘量減少一點爸爸、媽媽和全家的實際痛苦?
 大概是教育所致,我一直相信,家庭親情,應該讓位於社會大道。歷盡災難方才明白,家庭親情本是社會大道,尤其在家破人亡、饑寒交迫的時代,更是這樣。
 我的新課本,就是爸爸寫的那些借條。
 他向造反派伸手了,而且只是索要家人溫飽。但顯而易見,他比我崇高。作為他的大兒子,而且是他被關押後家裡最大的男人,我羞愧難言。
突然想起了我們學院的陳汝衡老先生。我在前面寫到過,他在造反派歹徒假裝要槍斃他的時候,一步步走到牆角後突然回身跪下,懇求道:

 小將,小將,
 不要開槍!
 我下有妻兒,
 上有老娘……

 這事我當時聽到後因聯想到爸爸曾悄悄擦淚,但還是沒有參透其間深義。陳汝衡先生是一位悖時老學究,把槍斃當真了,因此他的「臨終」表現完全出於本能。他沒有喊政治口號,沒有擺學者風度,也沒有發雷霆之怒,他跪下了,懇求了,而且把歹徒稱作「小將」。這種種動作如果被今天的大批判幹將們知道,一定會上綱上線為「沒有骨氣」、「卑躬屈膝」、「軟骨蟲」、「怕死鬼」、「叛徒」、「漢奸」,就像當年的歹徒們宣布他的槍斃理由是「在國民黨反動政權下寫詩作文卻不與國民黨鬥爭」一模一樣。但我現在看來,再也沒有別的作為,比陳汝衡先生那些本能動作更能揭示一場災難的恐怖本質的了。
 與我爸爸一樣,陳汝衡先生不是英雄,但同樣是一個有家庭責任感的中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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