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流浪漢

　　然而，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像巴西那樣完全地改變了我。當我降落在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o，巴西舊都，簡稱里約)的那一刻，我馬上覺得自己到了一個自己早已熟悉的奇幻之地。下了飛機，我們快步走過籠罩在夏季暴風雨的飛機跑道上，但就在前方不遠處卻是一片晴空萬里。雖然我們當時的任務是要來打銷上百萬的壞帳，但當地人卻一派友善、熱情，完全不把自己的處境（以及我們）看成是一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那個禮拜，我每天工作到很晚，我的巴西同事卻對此深表不以為然。他們努力想讓我明白，「美國人是為了工作而生活，但我們卻是為了生活而工作」的道理。我決定利用那個週末來探索這個奧秘。

　　我記得自己和一位朋友在里約舉世聞名伊帕內瑪沙灘(Ipanema Beach)散步，我們兩人都身著黑色泳衣，腰際綁著鮮豔的大圍巾。但我們卻碰到了一位一身純白、頭上還綁著一條白色頭巾的女人，靜默地站在海邊。她在沙灘上敲著一顆雞蛋，然後把一堆花朵灑向海中，看浪花是否會將那些花朵帶回岸上。那是當地有關生育的一項傳統儀式。我非常欣賞這種在地傳統與經濟快速成長和諧共存的情況。

　　那個週末，我也在里約街上到處閒逛、與貧民窟裡的人聊天。雖然我意識到，身旁的人都緊盯著我瞧，有些人眼中甚至帶著厭惡，但我真的是希望能夠深入瞭解這個國家，而非只看到她富裕的一面。巴西的貧富差距驚人，我從沒見過完全的貧窮與極度的奢華如此緊密相鄰。而我希望改變世界的激動之情，也從來沒有比那一刻更強烈過。

　　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一位年僅六歲的小小流浪漢，他名叫埃杜阿多。我決定把他帶回飯店，我讓他好好洗了個澡，然後帶他來到飯店豪華泳池畔的一家高檔露天咖啡廳，為他點了一個大漢堡。忽然，飯店經理安靜地走上前來，語氣堅定地請我把孩子帶離咖啡廳，而且告訴我以後不得再犯。他面露輕蔑地跟我說，流浪兒童是里約最嚴重的問題之一，我必須格外謹慎，因為他們會使出千方百計偷走旅館的東西、甚至傷害旅館的客人。我告訴那位經理，我願意為埃杜阿多負全責。那天，我們一直等到埃杜阿多酒足飯飽之後才從容地離開，但非常顯然地，埃杜阿多的存在，一直讓那位經理覺得芒刺在背。

　　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人幾乎完全不願意面對窮人，他們認為窮人不應該出現在一般人的面前、窮人根本是廢棄物，而流浪兒童就是這群「外人」最具體的象徵。我懷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改變這種扭曲的情況。銀行大門對窮人及工人階級永遠緊閉。商業銀行已經在富人社會中吃足了壞帳的苦頭，當然更沒有心情貸款給社會上最窮困的一群。我曾經建議我的老闆，是否可以試驗一下將錢借貸給工人階級（即便是很小規模的試驗也好），或許它的結果會比貸款給有錢人好得多。老闆拍拍我的頭告訴我：窮人沒有抵押品、小額貸款交易成本太高，貧窮文化也必然導致人人落跑的結果，他並以此暗示我太天真、太容易被騙了。

　　我們的對話變得愈來愈激烈。我不斷反駁他貧窮文化的論調，並一再重複我的建議。最後，他要我死了這條心，同時建議我仔細想想自己要如何（或是否要）達成在大通銀行長久發展的事業目標。他告訴我，我在年輕行員中表現優異，但他也提醒我：「妳笑得太大聲、穿得像個鄉村歌手。妳對每個人都太親切，我擔心大老闆們會誤以為妳是公司的秘書。」

　　這次談話幫我下定決心要去追求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一個我可以運用自己在大通所學的一切來幫助別人的人生，而那些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享有我這位上司所擁有的機會。我可不想在三十五歲時就成為一個世故的「老鳥」。直覺告訴我，公益事業加上一些冒險可以引領我走向一個充滿熱情、不斷成長、不斷更新的人生。

　　「如果妳不改變自己，」我的老闆繼續說道，「公司的文化遲早也會改變妳。所以，何不放自己一馬，在妳優秀的工作能力之外，再加上一點專業的態度。」

　　我當下就發誓，自己絕不會屈從於世俗與平庸，我也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為了成功而壓抑出自於本性的快樂笑聲。但問題是，我真的很喜歡金融業。我覺得自己只是需要找到一些方法來影響金融機構，好讓更多窮人也有機會成為銀行的客戶。

　　由於這件事不可能立刻發生，於是，我開始努力尋找透過金融業務為窮人服務的機會。一位朋友告訴我，孟加拉的經濟學家尤努斯(Muhammad Yunus)在1976年創辦了所謂的「鄉村銀行」(Grameen Bank，另譯「窮人銀行」)，專門為貧窮婦女提供微型貸款（有時金額甚至只有一美元），以協助她們發展自己的小生意。

　　由於這些婦女無法提供抵押品，於是她們每五個人組成一個小組，彼此連帶保證。若其中有人未能還款，其他人也都將失去貸款的資格。為了解決交易成本太高的問題，鄉村銀行所收的利息也比較高。然而，鄉村銀行的還款比例卻高達近100％，比一般富人的抵押貸款還款比例高出太多！

　　就在我第一次聽到「微型企業」(microenterprise)這個名詞二十年之後，尤努斯和鄉村銀行榮獲了「諾貝爾和平獎」，因為他們為窮人提供了上百億的貸款，成功推動了全球性的社會改革運動。如今，許多商業銀行也都擁有頗為成功的微型貸款業務，而二十年前，這一切都被認為毫無可能。改變真的不是一夕發生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