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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每當爸爸吃飽飯,喝了一點酒之後,他會哼起一首歌,歌聲很雄壯渾厚,唱得人總不自覺會仰起頭,閉上眼,它是〈美麗的稻穗〉:「今年是豐年,家鄉的水稻將要收割。願以豐收的歌聲,報信給在前線金馬的親人。鄉裡的造林,已長大成林木,是造船艦的好材料。願以製成的船艦,贈送給金馬的哥兒們。」

  這是他卑南同學陸森寶寫的歌。平淡的歌詞背後,講的其實是八二三炮戰。那時陸森寶老師,看到故鄉稻子都熟到低垂下頭,一大片黃澄澄的稻子無法收割,因為村裡的年輕人都被徵召去打仗了。

  爸爸從陸森寶那裡學來,又唱給我們聽,意思是說他也會唱卑南族的歌,這是我接觸卑南歌的開始。

  其實,我一直對卑南族的歌謠,內心總會起一種漣漪,我爸是卑南族人,我媽媽卻是排灣族人。我從小在排灣部落社會長大,小學六年,我好動好玩,牧牛放羊,對卑南族孩子最重要、最偉大的「青年會所」制度,我也沒機會參加。

 卑南,對我是遙不可及的故鄉。

  我十一歲離開大武山的故鄉來台北,腦海中帶著的歌是有限的,更別提什麼詩歌或傳說,那時台灣對原住民的歌沒有認識,我自己也不太認識。除了那首支離破碎的〈美麗的稻穗〉以外,有關卑南族的歌幾乎沒有。


   
 

  我們村子在大武山的深山裡,學校操場等於是全村的活動中心,那時我大概十歲。記得有兩位大哥哥,不過十四、五歲,他們每天從山上下工,跟我們一起玩,我們照葉宏甲的「諸葛四郎」的漫畫來演戲。

  他們沒有讀書,識字不多,學漫畫裡面學到很多像是「且慢」、「看鏢」、「皇上」、「殺殺殺」等字。我們對著蔣中正銅像丟飛鏢時,他們就把「看鏢」、「殺!」全寫上去了。

  後來村子裡來了理平頭、穿卡其色中山裝的人,先到銅像拍照,再找福建來的教導主任說話,最後問到村子裡,把兩位大哥哥銬上了手銬,反手就把他們架到吉普車上抓走了。

  我原本好玩,還攀在車尾,吊在那裡晃著玩,但車子愈開愈快,我跳下車,看到整條路揚起灰塵,眼睜睜地看著大哥哥就在灰塵裡消失了。回到家,當過警察的爸爸搖頭說:「他們回不來了,回不來了,他們會有事的……」之後又用日本話罵了一句:「巴加亞鹿」。

  我爸爸在光復後被迫學國語,村裡發生這件恐怖的事,他乾脆職掉科長不幹了,他怕自己不會講國語,哪天講錯什麼話,就很跟我們再見了。

  這些漫畫是我借給他們看的,我很內疚,他們兩位從小教我砍茅草、砍柴,是我年輕的教父,但後來音訊全無。後來好幾天,我來到操場想到他們,就忍不住地哭。在我一個小孩的心裡,覺得頭髮剪得整整齊齊、穿中山裝的人很可怕,從小我心裡就會想:「這樣穿著的人,我不想看到。」

  事後村子裡調查說,這兩個哥哥都是被自己老師,也就是這個教導主任出賣的。他來到部落,還娶了我們的女人,還生了流一半我們血液的小孩,他不會音樂,卻來這裡教音樂,我們從小就被他灌輸:「啊,你們的音樂是不對的。」

   我很困惑,為什麼媽媽唱得好聽的歌,是不對的?好聽的音樂為什麼不教找們。後來我才知道,這些老師都是被安插到部落,負責我們的「安全」。他們的工作就是要監視我們。

  我後來參與黨外活動,好不容易找到兩位哥哥下落,去牢裡再見到他們時,已經是十八年之後了,他們每天洗衣服、服勞役到去世,他們的人生,就被漫畫裡幾個可笑的字給毀了。

(摘自胡德夫:「美麗島」還沒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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