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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間
二○○五年清明時分於香港
撰文 : 黃效文
 清明節是中國傳統的節日。這一天，我們緬懷過世的先輩們，對他們表示「思時之敬」，像所有孝順兒子一樣，我也去祖先墳上掃墓祭奠，以表孝道。祖父在世的時候（我祖父有十個妻子），祭祖曾經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每年必須舉行的重大儀式，到父親和我這一代只是簡便行事。因此，這次掃墓，只不過是一個八十五歲老父親帶著五十五歲的兒子完成一次祭拜先人之旅。
但這樣的私人出行還是讓我想到父親年歲已高。我和全家人也應該為他的後事做些準備。應該說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裏，討論死後選擇如何安葬這個話題，是再恰當不過的。而且我還想到在寂靜的高原小鎮麗江聽到的一則故事。一個西方來的年輕人行走在麗江一條鋪滿鵝卵石的街道上，走到一座拱橋上，他將鏡頭對準一個正在打瞌睡的納西老人。拍過幾張相片後，年輕人與這位婦女攀談起來。年輕人向她 講述在西方世界裏快節奏的生活和現代城市的新奇之處，並建議納西人應該加快生活的拍子，否則她們將被淘汰。
「這裏好安靜啊，我真希望能多待一會。不過我還得去看很多地方，比如說，玉龍雪山，犛牛坪，虎跳峽，等等。我得趕快離開這裏啦。」青年人說著。這時，老婦人慢條斯理地說：「年輕人，放慢一點。我們出生以來，每個人都朝著同一個終點走去，這個終點就是死亡。為什麼要急急忙忙地往那趕呢？」
這個故事不斷地提醒著我，尤其在我特別忙的時候，我總告誡自己，慢點，慢點，讓自己的生活有點高低節奏。這樣，我不斷放慢腳步，每隔一段時間，回頭看看自己留下的足跡，並儘量讓它們看起來優雅從容。
幾十年來，我一直在探索中國荒野的邊陲。我也在思考那一條最終通向死亡的道路，以及在下一個輪迴中我將會呼吸怎樣的空氣。對於生命與死亡，藏傳佛教宣揚的轉世輪迴信仰也許不失為一種很超脫的哲學。在他們看來，生死之間並無絕對界限：我們現在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聯結過去與未來的形態，死亡只不過是從此生向彼生的一個過渡。
一個人即使贊成轉世輪迴學說，那麼，當他從此生向彼生過渡時，他對如何安葬自己的軀殼仍有多種選擇，就好比在餐牌上挑選美味佳餚一樣。我自己見識過中國很多少數民族舉行葬禮的方式。我是否該選擇傳統方式，將自己的遺體殮入棺材中，入土為安呢？還是嘗試現在盛行的火葬方式？
 由於多年在西藏奔走，選擇天葬也許另有一番格調。那樣的話，我將被分割成幾大塊，舉行儀式後，將自己的血肉讓高山兀鷹一點點地啄食，讓這些神聖鳥兒將我的靈魂帶入天堂。但是，我一直很喜歡海鮮，也許水葬更適合我作出一點回饋。在西藏一些低海拔的峽谷地區，水葬也是一種習俗。人死後將屍體拋入水中，與魚兒一起順流而下。這就是大多數西藏人不吃魚的原因。因為他們認為魚是吃死屍的。
當然，也可以將屍體進行「薰香處理」，即將屍體捆成木乃伊狀。一般來說，只有活佛們才有資格用這種方法。如果希望得到高規格的輪迴的話，就選這種方式。有關藏族的葬禮就先到此為止。
兩個月前，我去了中國的最北邊。在那裏住著一個人口不到兩百的少數民族支系，被稱為「鄂溫克族」。這是一個遊獵民族，以狩獵野獸及養馴鹿為生。他們施行一種「風葬」。人死後，屍體將被放入一個用極薄的木頭做成的棺材裏，然後將棺材掛在低矮的樹枝上。西伯利亞寒冷惡劣的冬天像行使天職一樣會逐漸將屍體分解風乾。
因為這篇文章是我在陪父親掃墓時寫的。在這裏記錄下父親的一些故事，也許很合適。父親在香港耶穌教會中學幾乎教了一輩子書，所以他一直被傳教士們列為可感化入教的對象。父親退休前一年，他經常和一個愛爾蘭傳教士在一起談天說地，老教士篤信他有朝一日會被說服入教。父親曾經講過，每逢兩人談興正濃，老教士認為時機成熟時，父親都會將自己最滿意的答案抬出來：「我一生中幾個最要好的朋友都過世了，我覺得他們之中誰都沒有資格升上天堂。因此，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天堂的話，我會很寂寞的。」中國人歷來相信地獄之門對任何人都是敞開的，當我們死後，我們都會走進那個地下世界。
我們最近在中國西部做一個有關神秘的僰人懸棺的保育工作。這樣，在選擇特殊的安葬方式時，我又多了一種挑選餘地。僰人將他們的木棺材懸放在半空中，掛在突出的懸崖上。我們想盡辦法上到了這些常人很難以到達的地方，打開棺材探了個究竟，然後又將它們放回原處。因此，我想到時候應該有辦法找到一個地方將我擠在他們中間。也就是說，我將把自己的軀殼安置在這既非天堂、又非地獄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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