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接近「杜拉克」，一天天了解知識的喜樂
(蔡詩萍 作家、電視廣播主持人)

這肯定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要討論，或評介，彼得•杜拉克任何一本著作，都不算難事；可要縱貫他一生寫過的書，找出他學養與思想的脈絡，相信我，這企圖本身就是一件鉅大的讀書工程。

　 　杜拉克至少寫了超過五十本以上的大部頭作品，幾乎每本都引領風騷，開創議題，且歷久彌新。他最厲害的，不僅示範了「活到老，學到老」的實踐者，更是「活到老，寫到老，思索到老」的締造者。

　 　我自己書架上，算算他的著作，中英文合計超過三十種，先別說是否讀透了，單單把它們翻完，都算辛苦過程了！這樣的學者、作者、思想家，請問：該怎樣言簡易賅的「導讀他」呢？

　 　在杜拉克的一堆書單裡，選自己感興趣的，或對自己當前需要有所助益的，肯定是一個恰當的建議。事實上，以這方式「讀『彼得•杜拉克』」完全沒錯。畢竟，他的書太多，我們時間太有限，「選擇性的讀」，是對的。

　 　可是杜拉克很明顯，有一項特質，是讀其他管理學者的書，不容易見到的。杜拉克行文流暢，文筆動人（寫《大象與跳蚤》的查理斯韓蒂，文風略為近似）；但杜拉克睿智卓絕，機鋒處處可見（寫《大未來》的艾文托伏勒，也能展現這風格）；然而，最突出的是，杜拉克的單一著作，論專業，絲毫不輸每位「學有專攻」的管理學者，然而卻不是每位學有專長的管理學者，都能像杜拉克一樣，出入經濟、政治、社會、企管、哲學等領域，從容自得又遊刃有餘，絲毫不見勉強！

　 　我可以舉出很多位，在單本著作上，媲美杜拉克成就的管理學大師，但我必須坦承說，我找不出哪一位「近乎」彼得•杜拉克類型的「管理思想家」！這是這本《每日遇見杜拉克》難以下手寫導讀的癥結所在。杜拉克的學問，太龐雜；思想累進的線索，太豐富。他像一座大山，一池深淵，我們仰望、俯瞰之餘，稍稍捉住一點感覺，立即又心虛起來：「這會是杜拉克的全貌嗎？」這篇導讀，注定不討好，難以取悅「杜拉克迷」。

　 我自己是很著迷於杜拉克的。

　 　理由之一，竟然很奇怪，我總感覺讀他的書，摸索他好奇而試圖了解的「現代人類社會」，常常會讓我想到我年輕時，喜歡的胡適、驚嘆的錢鍾書、迷戀而又時時抵拒的馬克思、以及曾經立為典範的社會科學大家韋伯。這些聯想，當然需要進一步解釋。關聯不在他們領域的異同，而在他們都以「知識的實踐」，去參與了他們所「置身的時代」；以博雜的興趣與廣泛的閱讀寫作，展示了「知識與理念」的動人。

　 　杜拉克令人著迷，因為他不但在一定程度上「發明了」管理，尤其在闡述、推動管理的領域時，為管理注入了很多「人文要素」，使得「管理學」變得很廣闊，「管理」本身在「學科—科學」的蛻變中，始終洋溢著「藝術」的成分。讀者會同意，杜拉克絕對是二十世紀，最了不起的「管理學大師」。而我，會再添上一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類似杜拉克這樣的「管理思想家」，今後「難有第二人」了。

　 　 這絕非出自一種「粉絲式」的頂禮膜拜，我的判斷依據是，捨除杜拉克自己獨特、優越的個人聰慧暫時不談，他所置身的「時代」，包括他童年至青春期階段家庭教育的栽培，家中長輩交往的一時俊彥，透過「往來無白丁」的啟發，這些影響豈是他人有機會經歷的？（可參照杜拉克的回憶錄《旁觀者》）。

　　 而他走過納粹統治的陰影，觀察過共產主義的體制，在倫敦親身體會金融商業市場的操作，近身接觸經濟學大師凱因斯的理論。他活得夠老，成名得夠久，以至於年輕幾代的管理學者，甚或經濟學家、政治社會學者等，都忽略了杜拉克可是曾寫出過好幾本專著，論述了資本主義的體質，分析了納粹政體、極權專制主義何以興起，又應當如何藉由改革工業社會的勞資矛盾，來防範這些歷史悲劇的重演。杜拉克不只是「管理」的推手，亦是對「管理世界」背後，支撐「管理運作」的體制與意識型態，做過透徹研究的思想家。

　　 歸納起來，有兩點注定了杜拉克是難以複製的「個案」，第一，他是18、19世紀以來，「古典知識份子」的「完結篇」，他們知識淵博，身段優雅，可橫跨好幾個領域，在管理學界這類型學者尤其稀有；第二，管理學者分工日細，每個人的專門領域，須越專越精越好，迫使管理學的論著，愈發走向深奧、偏澀，一般讀者難以一窺堂奧。換個方式說，一定有聰明、才智，乃至於用功程度，超越杜拉克的管理學者，但格於時代條件，以及現代學術的「要求」，他們既無被養成的條件，也缺乏杜拉克的自我期許，當然就不可能有所謂「彼得•杜拉克第二」的機會了。

　 　 這種「古典式學問家」的風範，已非當前這時代鼓勵的類型了。杜拉克，之所以為杜拉克，歷史時勢給了他最好的舞台。而杜拉克了不起的地方則在於，他恰如其分的，為他的時代，浮雕出一幅「彼得杜拉克」的身影。

　　 了解這些，再讀讀，或翻翻《每日遇見杜拉克》，讀者自然可了然於胸，這位「老先生」何以能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無所不知。這本書，型態很近似於孔子的《論語》、朱熹的《朱子語略》、《近思錄》、王陽明的《傳習錄》、培根的論文集、蒙田的隨筆，以長短不拘、主題明確的散文形式，書寫出作者所關切的每一項主題。

　 　 這類「語錄式」作品，輕鬆好讀，缺點則在少了「主題觀點」的前後脈絡，難免失之於淺顯。所以這本書，絕非杜拉克思想的集大成，也非杜拉克思想的精華錄。它的價值，應該是一幅導覽圖，讀者不管是逐日翻閱也好，隨便挑哪一天入手也好，總之，是讀者親近「彼得•杜拉克」這座迷人大山的一張導覽圖。導讀杜拉克，吃力不討好，但我自己在這座知識大山裡，玩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