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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1949/「1949」三稜鏡(下)
 2009/12/28 聯合報【王鼎鈞 】

  《巨流河》詠歎時代,《文學江湖》分析時代,《大江大海》演繹時代。水哉水哉,聚之則為淵,放之則為川,醞之可成酒,如今是「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了……

  龍女士長於取材(或者說是取才),可看他訪問?弦和管管。這兩位詩人都擅長說故事,但是很少「露一手」,我以白頭宮女寫天寶舊事,曾向他們兩人中的一位請教,答覆是「不記得了」。龍應台循循善誘,喚醒他們的回憶,直接記錄他們的談話,單獨完整成篇。他倆的自述一如其詩風,?弦感傷而甜蜜,管管冷冽而幽默,既未神化自己,也未醜化「別人」,只見真性至情。標題說「管管你不要哭」,政論家張作錦先生在他的專欄中表示,過來人都難免一哭。淚有盡而情無盡,我想起龔定庵的詩:「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弦、管管的詩就是他們的簫聲。

  這本書人物眾多,立場分歧,許多隔離的環境、斷裂的經驗難以互相銜接,龍應台以「時空交錯跳接」的手法處理,效果良好。她寫每一個人都儘量貼近那人的心,為那人代言,近乎國畫山水的「散點透視」。她沒有直接經驗,也就沒有包袱,沒有框框,天下人的「1949」皆我注腳,坐在旋轉椅上掃描眾生,「左中右獨」都感受到她關注的眼神。她的這本書打破了今日書市的兩大「迷思」:有人說今日台灣的讀者不看過去發生的事情,《大江大海》寫的正是他們所說的「中古史」;有人說台灣的讀者只關心「本土」發作的事情,《大江大海》主要的內容是「異域」禍福。

  本書的「活潑」可從一隅反三,例如開始敘述時,訪問者是「你」,被訪問者是「我」,這時訪問者尚在做預備工作,先寫出被訪問者內心的獨白,這或者是使用了「全知觀點」,也或者是使用所謂第二人稱(其實第二人稱仍是第一人稱), 總之顛覆了訪問記錄的一般形式。接下去書寫被訪問者的經歷,改用第三人稱,一大段「他」如何如何,或者可視為訪問者不加引號的轉述。這一章結尾時第一人稱出現,原是「我」來寫「他」,一個年輕人記下一位年長者的經歷。有人嫌這種章法太散亂了,我勸他觀摩龍應台怎樣化短為長,後出轉精。

  《大江大海》暢銷大賣,讀過這本書的朋友互相詢問:「你哭了沒有?」有人說他讀這一段哭了,有人說他讀那一段哭了,恕我直言,現代人的心腸不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而《大江大海》能使他為「歷史」泣涕!我經過有限度的調查比較,「聽評書流淚」的仍是年長的人,他所以要「哭」,因為他看到與自己血肉相連的那一段。恕我多問,你是否也為「別人」的災難傷心?一位台灣本省籍的大人物,公開稱讚龍應台:「她以外省人看見了本省人的傷痛。」他說對了,我想打聽一下,這位大人物是否下面還有一句:「我以本省人也從書中看見了外省人的傷痛」?如果有這一句,他這個人物就大上加大了。我聽說中國大陸下令把《大江大海》禁掉了,為什麼?掩面不看「別人」、「外人」的傷痛嗎?這是小人物作出來的決定吧?咳!天下沒有不是的讀者,我們只有反求諸己,今後要寫出更「大」的作品,幫助他們成為更大的人。

一吟雙淚流──《文學江湖》

  最後我得寫出最艱難的一段,說一說我自己的《文學江湖》。作家的大忌是對賓客談論自己寫的書,作家的癖好也是對賓客談論自己剛出版的書,箭在弦上,姑且少談幾句,知我罪我,其維讀者。

  面對1949,不揣冒昧,我覺得我也是一個有資格的敘述者,我也有敘述的責任。1949年,「解放戰爭三大戰役」中的兩個我躬逢其盛,這年五月,上海撤退,我也是滾滾人流中的泡沫。1949之前,種種前因,1949之後,種種後果,其中也有我的言語造作。

  《文學江湖》開卷第一章我在基隆碼頭登上陸地,從此以寫作維生,我親歷廣播、民營報紙、電視三大媒體在台灣的成長,得見當時創業者的胸襟才略,略知背後的時代潮流和政治因素,我寫出來了,這些內容,寫新聞史的人無暇顧及。我因「歷史問題」被治安機關長期關切,熟悉「他們」的想法和做法,我寫出來了,有異於泛泛皮相之談。那些年,高壓手段、自由思想、民主運動,各有運用之妙,我寫下我的思考與體會。反共文學、現代文學、鄉土文學,我一一經心過眼,事後的論者先有成見、後選證據,許多事實湮沒了,後來的論者以前人的著述為依據,難增難減。我的文章有其「獨到」之處,補偏救弊則吾豈敢?聊備一格分所當為。

  不幸或者有幸,那一段歲月無論在朝在野都想以文學為工具,我雖未捲入漩渦,畢竟弄濕了鞋子,因此得到許多「自傳」的材料。有人引用兩句詩給我看:「網中無意成蝦蟹,治世何妨作爪牙。」我啼笑皆非。用我自己的比喻,就好像看戲一樣,我的位子在最後一排,舞台的燈光也不甚明亮,我沒能看得十分清楚,可是到底也看過了。我是退潮以後沙灘上露出來的螺,好歹也是在海水裡泡過的,錐形殼內深處殘存濤聲。我並非最有資格發言的人,也並非全無資格發言的人。

  我寫文章要滿足三種要求:文學的要求,媒體的要求,讀者大眾的要求。以我今日的境況,三者缺一,文章休想見人。寫了一輩子文章,《文學江湖》實在是我最難處理的題材,我接受這個考驗。在爭名奪利、互相傾軋的人事困擾中,我能寫出:「天下事都是在恩怨糾纏、是非渾沌中做成,只要做成了就好。」我在特務工作者的觀察分析下生活,我能寫出:「他們是我的知音,世上再無別人這樣關心我的作品。」困頓三十年,我能寫出:「我是中國大陸的殘魂剩魄,來到國民黨的殘山剩水,吃資本家的殘茶剩飯。」如此修辭來取得平衡。絕交無惡聲,去臣無怨詞,骨鯁在喉,我能寫出「魚不可以餌為食,花不可以瓶為家」。百難千劫,剩些斷簡殘編,常常想起賈島的詩:「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一本作品就是那個作者的世界,我的世界是江湖,江湖的對面是台閣,是袍笏冠帶,我見過;江湖的對面是園林,是?紫嫣紅,我遊過;江湖的對面是學院,是博學鴻詞,我夢過。這些經歷並未改變江湖的性質,只是增添了它的風波。五十年代我們曾說:「只有殺頭的文學,沒有磕頭的文學;只有坐牢的文學,沒有作官的文學;只有發瘋的文學,沒有發財的文學。」錯了,文學也磕頭,也發財,也作官,只是在江湖中只有殺頭、坐牢、發瘋。今日反思,我在1979年離開台灣的時候已經是個犯人或病人。

這三本書最好合讀

  我想,這三本書最好合讀,如看三稜鏡,相互折射出滿地彩霞。依照主編的設計,我得嘗試將這三本書作一比較,大處著眼,先說三書的結構:《巨流河》材料集中,時序清晰,因果明顯,不蔓不枝,是線形結構。《大江大海》頭緒紛紜,參差並進,費了一些編織的工夫,是網狀結構。《文學江湖》沿著一條主線發展,但步步向四周擴充,放出去又收回來,收回來再放出去,形成袋形結構。

  齊老師慨乎言之,東北發源的巨流河,注入台灣南部的啞口海。他的巧思真不可及!陳芳明教授說過,大戰結束,版圖重劃,台灣人「失語失憶」。在齊教授看來,1949以後外省人也漸漸失語失憶了。世事無常,你看「啞」字有口,「你們如果閉口不說,這些石頭也要呼叫起來!」無巧不成書,《文學江湖》有一隻口,《巨流河》有兩隻口,《大江大海》你也可以把「海」字半邊看成兩隻連接的口,可以看見口中的三寸不爛之舌。《巨流河》欲說還休,《文學江湖》欲休還說,《大江大海》語不驚人死不休!《巨流河》是無意中讓人聽見了,《文學江湖》故意讓人聽見,《大江大海》就是面對群眾演說了。

  另一巧合,這三本書的書名都有那麼多三點水。「抗日靠山,反共靠水」,鐵打的國,流水的家,多少人家在時代的怒海狂濤中滅頂。書中有許多「水」的意象,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澗溪赴海料無還!書中有許多「淚」字,抗戰時期有人說,鮫人淚化為明珠,戰士的淚化為子彈,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今日已無此豪言壯語。《巨流河》詠歎時代,《文學江湖》分析時代,《大江大海》演繹時代。水哉水哉,聚之則為淵,放之則為川,醞之可成酒,如今是「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了。

  溫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有人說,如果寫到「過盡千帆皆不是」就停止,那有多好!有人說「斜暉脈脈水悠悠」是名句,最後一句多餘。有人說「腸斷白蘋洲」這一句把前面各句蘊積的情感完全釋放出來,這才搖盪心靈。也許齊老師寫到「過盡千帆皆不是」就翻過一頁,也許我寫到「斜暉脈脈水悠悠」才另起一章,也許龍應台連「腸斷白蘋洲」也一吐為快,三書風格大抵如此。

  王德威教授以長文評介《巨流河》,他稱這本書「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容我照樣仿製,《巨流河》如此精緻,如此雅正,如此高貴。《大江大海》如此奔放,如此豐富,如此變化。我的那一本呢,我也只好湊上三句:如此周密,如此老辣,如此「江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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