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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良露:敵人是人類自己的戰爭
 2009/08/21 聯合報【文╱韓良露】

  人類社會一直存在著各種形式的戰爭,有的戰爭十分明顯,例如為了對抗饑餓而必須補捉野獸的戰爭,但人類從茹毛飲血進入農耕社會之後,對抗野獸的戰爭就大大縮小了規模。

  人類集體面臨的最大最顯著的戰爭,一直是人類因部落、民族、國家單方侵略或互相攻打而起的戰爭,這樣的戰爭在歷史中可長達百年、卅年,所造成的傷害以數千萬數百萬人計,最近讀齊邦媛女士的「巨流河」,對八年抗戰的過程有了更深刻的體認,日軍一千多架戰機轟炸重慶,避難隧道出口因炸毀而導致數萬人被悶死的慘劇,這些悲慘的生命細節都可能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而不復被人們記憶,直到我們閱讀了「巨流河」。

  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閱讀這本歷史之書、時代之書,八年抗戰之中,中國人是受難的一方,在這個戰爭中有敵人,抗戰的目標是為了民族的尊嚴而戰,沒有人希望這樣的戰爭發生,但發生了也只能承受,像書中張大飛投效空軍飛虎隊為國捐軀是生命中不得已的悲壯選擇,是動亂大時代中令人傷感的英雄事蹟,但如果能選擇,誰想生在那樣的大時代?如果能選擇,張大飛當然想活在承平時期,能達成和他所愛的女子一起過小日子的小小心願吧!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人類社會對抗戰爭的悲劇仍然發生,但都以局部的形式出現,這些愚蠢的戰爭,或許發生在越南、以巴、阿富汗、伊拉克等地,這些戰爭的神聖理由都是欺騙人民的謊言,生靈塗炭的人們只有在付出生命的代價後,才會明白政客的操弄與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悲涼。

  然而,有的地方雖然逃離戰火的肆虐,卻可能經歷著較為無形卻更驚懼的戰爭,「巨流河」書中著墨較輕卻一樣令人悲慟的台灣五六零年代的白色恐怖,那不也是人類社會對人民發動的小戰爭,只是敵人不再是帶著民族仇恨的面具的外國侵略者,而成了應當保護人民的政府。但當政府的公權力轉向壓迫思想犯及政治犯時,這些戰爭的受害者受到的心靈殘害更大,獲得同時代人民的憐憫卻那麼少,但今日我們所擁有的政治的寬容,卻是建立在這些人的犧牲之中。

  還好白色恐怖的戰爭終於暫時結束了,政治只剩下了殺傷力低的口水戰,但台灣社會如今卻更急迫地面對著另一種戰爭,但這個戰爭卻不能賦予敵人邪惡之名,我們可以辨識邪惡的日本人或邪惡的政府,但我們可以稱呼天氣、山川邪惡嗎?

  極端的氣候與脆弱的大地,如今發動自然反撲了,形成的災難並不比小規模的戰爭小,但我們無法再以對待其他戰爭的方式來面對,我們能夠打倒自然嗎?我們能夠擊敗山崩洪流嗎?我們能夠阻止受傷的大地土石流嗎?我們聽得見災民的哭嚎,但我們聽得到自然的悲鳴嗎?

  人類在未來的日子,恐怕得不斷接受這些找不到敵人的戰爭的考驗,然後我們才會發現敵人其實是人類自己,這場戰爭是台灣人全體的歷史共業,不是許多人應得到教訓,而是所有人都該學到功課,山上濫墾固然不對,但山下誰不買高山蔬果、茶葉?如今我們需要的不只是檢討,尤其不該只是檢討別人,更需要的是反省,每一個人都需要反省,沒有人能倖免,這場戰爭需要人類的懺悔,以及對大地的謙卑,只有這樣,憐憫才能重生,寬容才會降臨。(作者為南村落總監、生活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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