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

　　這是齊老師二十一歲在武漢大學外文系，指導教授吳宓先生題贈的文句，他說，「愛」不是一兩個人的事，要有一種超越塵俗和悲憫同情的愛。齊老師終身熱愛根生的家國原鄉、鍾愛耕耘的台灣土地、深愛傳播的台灣文學，晚年以波瀾壯闊的氣魄胸懷完成《巨流河》，用一甲子以上的歲月，實踐一炬之火的大愛。

　　 二○○六年農曆年後，邀請齊老師到我們家喝春酒，席中還有幾位師友，賓主盡歡。各自交談時，我悄悄問老師：「修改口述歷史，進行得如何？」

　　齊老師接受中研院歐美所單德興教授「口述歷史」計畫，自二○○二年十月至二○○三年十二月，整理出十七章。我知道這件事是在二○○五年春天，老師急診住院。彼時她尚未住進養生文化村，我到醫院探望時，她從皮包拿出第一章十幾頁打字稿，告訴我正在潤稿口述歷史，修改字跡密密麻麻，增補刪改的線條穿梭其中，難以辨讀。我想：「好大的工程啊！」而老師病中繼續修稿。

　　 沒想到這一天前來歡聚仍然隨身攜帶。我驚訝不已，事隔一年，還是第一章，心想：「完稿之日欲待何時？」第二天我打電話鄭重請託簡媜，一起協助老師。簡媜一諾千金，重於泰山。我不相信人間存在永恆的世情，但是姊妹情深將近三十年，攜手留下這一段珍貴的記憶，或許是生命至交另一種永恆吧！

　　二○○六年四月，我先著手口述歷史電子檔案的重整工作，初擬全書章節標題。整理過程中，許多夜晚帶著老師的過往，那氣魄恢弘的格局，那堅持理想主義的精神，一起入夢。逐漸發現，這件事變成生活一個重大目標，它來自老師沛然莫之能禦的意志，來自老師可歌可泣的生命故事。

　　 後來，老師深感口述文稿凌亂無章，文學情韻不足，決定重寫，章節標題及內容也重新鋪排。三、四個月後，她時時感到力不從心，紙箋寫下這段祈求：

　　 主啊！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說完他們的故事，那烈火燒遍的土地，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大飛，和烽火旁的軍人，風雪中的學生，和他們後面追趕的我，請你讓他們在我筆下活著。

　　每次與老師通電話時，總是請她務必善自珍重，寫完最艱難的前三章，然後將息一番，繼續攀登，老師要挺著，我們一定要共同看到這本書誕生。二○○九年三月底，齊老師終於完成，書名《巨流河》隨之拍板敲定。寄來最後一章時，附上藍色紙箋：

　　第十一章初（粗）稿寄上，交在你和簡媜手中，心上，腦裡，請磨它，剪它，重整它，一切拜託……。我能繳稿至TheＥnd，也不負你們對我的愛與信心。

　　這位自幼痴心文學、學貫中西的文壇耆宿，總是用這樣謙懷懇切的語言文字，我油然而生的是無限崇敬之心與萬分不忍之情。這位對理想生死不渝，經常用最響亮的聲音將台灣與文學帶到世界各地的大師，終於將「他們的故事」寫完了。

　　 《巨流河》出版日期刻意挑選七月七日，誌念史稱的「七七事變」，對日抗戰紀念日意味中國近代苦難的開端。齊老師以漂流的生命為圓心，擴及歷史傷痕、家族遷徙、風雨台灣，完成一部氣勢磅礡的敘事文學，以汪洋閎肆兼具深情綿密之筆，見證血淚苦難的二十世紀。當我們閱讀書序第一行：「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她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遼寧百姓的母親河……。」霎時，腦海中立刻出現一幅縱貫古今的巨河，眼淚奪眶而出，繼而隨《巨流河》故事而哭，哭家國世變，哭政權崩離，哭文化浩劫，哭菁英凋零、哭同窗死別，哭殉國英靈，……。

　　 齊老師以八十餘歲高齡，竭盡心力燃燒生命熱火，那熊熊火焰將永恆照亮歷史文學的巨流；縱使「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此書不廢江河萬古流。

　　 附記：本文刊登於2009年8月16日國語日報「星期天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