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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媒體報導首頁
巨河回流
 2009/08/03 聯合報【文╱陳芳明】

  齊邦媛老師把完成的手稿陳放在桌上時,室內燈光幾位圍觀者禁不住驚呼讚嘆。那是一個使內心起了震動的初夏夜晚,盛傳已久的新著《巨流河》就要付梓,卻優先看到原稿,喜悅之情不免衝擊每個人的心房。寧靜的筆跡並不寧靜,刻劃在紙張上的墨跡頗具力道。想必在書寫之際,運行於稿紙上的手腕極其穩健而專注。字與字之間的節奏,在孤寂夜晚一筆一畫落下時,當是刷刷有聲。

   如果回憶是一條巨河,那是以怎樣的心情與心力擘建而成?生命逆著時間上溯,讓歷史場景倒帶至一九四八年底,大流亡的異象再度浮現。一隻青春軀體的脆弱身影,倉皇渡過海峽,又一次走過戰火硝煙瀰漫的大地,踩過遍野落葉回歸到故鄉。沿途跋涉的聲音重新響起,無比痛苦的感覺沿著字跡隱隱滲出。齊老師在深夜面對逝去的歲月,必須單獨撐起記憶的重量,曾經發生過離別、割捨、傷情,在寂寥的時刻反芻咀嚼。

   疊起的手稿,其實是歲月的累積。登上八十歲之後,齊老師站在時間的峰頂回望,對人間世事看得特別明白。回憶是一種篩選與抉擇的過程。面對龐雜繁複的人生,什麼是要容納接受,什麼是要淡而化之,那是記憶之技藝的精髓。從遼河的鐵嶺齊家開筆之後,文字的語氣、姿態就不曾出現絲毫猶豫。每一個句子都屬於簡單句,而且是肯定句。傾向使用簡單句,是因為她的記憶清晰透明;大量運用肯定句,是因為她的判斷果敢精確。乾淨俐落的句法,顯然在於揭示她對整體生命的掌握能力。在抑揚頓挫的流轉敘述中,速度相當明快,水勢滔滔,氣勢磅礡,終於串起一部動人心弦的回憶錄。每一道轉折,每一陣波瀾,是一個艱難苦生命的強烈暗示,也是一個浩蕩時代的重要象徵。

   前二十年的戰爭離亂,後六十年的安身立命,構成這部回憶錄的主軸。經歷過的人生每一個階段,無論是瑣碎蕪雜,或是重要關鍵,她都以同等分量看待。感時憂國的胸襟,浪漫主義的情懷,自始至終,一以貫之。在細微處,她觸探大時代;在大格局,她注意小人物。她頗知歷史力量的塑造,絕對不是由幾個權力人物就能支撐,也不是任何意識形態就可敷衍。親身穿越的歷史長廊,有那麼多錯肩而過的人,在她的情感、人格、知識、思想留下深刻印記。多軸的線索連繫著一個人的命運,而這位回憶者又在往後的日子裡開啟更多線索。記憶網絡是如此錯綜複雜,齊老師挺起一枝筆,眉清目秀做了清楚交代。

   最令人動容的回憶,莫過於她對朱光潛教授的緬懷。在武漢大學開授英詩課的朱光潛,從未預見他的子弟行列裡,竟有一位女學生帶著他的思想與審美,到達遙遠的海島台灣。以那麼長的篇幅追憶朱教授,當不止於彰顯師生之間的情誼,也在於暗示知識傳播從來就不是及身而止。齊老師在台灣對學生傳道、.授業、解惑時,可能在適當時機也引渡了朱光潛的人格與風格。她的身教言教在大時代裡慢慢成形塑起來,從而也建構了她的文學態度。她上課時言談中閃爍的智慧火花,當是在成長過程中與知識追求中慢慢釀造提煉。到如今,齊老師還完整保留朱光潛英詩課的筆記。她所珍惜的應該不是年少時期的平面筆跡,而是紙頁之間所承載的情感,以及在悾?年代轟炸火光下的立體記憶。

   抗日戰爭的終點,竟是她漂泊生涯的起點。甫自大學畢業的女生,選擇一九四七年底到達台灣。命運的迴旋滋味,比起一九四九年的流亡族群她還更早嚐到。那是二二八事件結束不久的台灣,也是歷史謎底還未揭開的台灣。早熟地承接異鄉的孤獨感,抗日情緒還未退潮時,就已在海島收聽〈荒城之月〉的日文歌謠。文化交會的奇妙荒謬,啟開她後半生的起承轉合。從漂泊到停泊,從生根到茁壯,從風雨飄搖到開枝散葉,那可能不是齊老師的個人體驗,而是一整個渡海世代的共同記憶。如何使體內的大陸氣候,緩慢改造成適應台灣風土,正是這冊回憶錄最生動的見證。

   那種改造的過程,是雙手緊緊攫住海島的土壤,以生命以血汗全心融入。為了堅強活下去,她與同屬流亡的丈夫投入台灣的鐵路歲月。齊老師以這樣的字句描述丈夫:「我的婚姻生活佈滿了各式各樣的鐵路英雄,直到他一九八五年退休,近四十年間,所有的颱風、山洪、地震……,他都得在最快時間內衝往現場指揮搶修。」做為她的學生,可能還少人能夠理解這位充滿幽默機智的英文教授,背後竟然與台鐵的升降起伏緊密連繫在一起。

   齊老師從最初的台大助教,搖身變成家庭主婦;又從台中一中的代課老師,再被榮聘為中興大學外文系教授。期間的命運轉折,既是無可理喻,也是有跡可循。冥冥中,文學信念引導她走上應該選擇的道路。台灣社會在一九九○年進入翻轉改革的歷史階段時,她也適時回到台北。一方面專職於國立編譯館,一方面也在台大外文系兼任「高級英文」的開授。

   如果說台灣文學研究的世代,都是在齊老師門下完成成年之禮,應該是恰如其分。在她的主導下,編譯館編輯一套《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的英譯。在她的指導下,戰後台灣文學研究的學院世代也孕育成形。台灣作家在國際文壇上從來就是缺席的,經過現代主義運動洗禮的小說、散文、現代詩,應該如何自我定位。至少在一九七○年代之前,還未具備任何信心。《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納入的作家,第一次在藝術檢驗下,不分族群,並列走向國際文壇。這套英譯選集,意味著台灣作家以文學力量相互結盟,一致對外爭取發言。能夠使不同的藝術表現共同賴以生存的土地,正是一種寬容與理解的暗示。在自由主義傳統下培養起來的心靈,無疑是齊老師的最佳寫照。

   在一九七○年代的大學校園,台灣文學研究所次第成立。第一世代的主持者,成功大學的林瑞明、呂興昌,清華大學的陳萬益,中興大學的邱貴芬,台灣大學的何寄澎、柯慶明、梅家玲,先後都接受過齊老師的英文教學。那是無法解釋的神祕銜接,歷史有時會以特別的方式開啟門限,容許具備勇氣的行動者跨出來。這種因緣巧合,如果也無法解釋,就只能聆聽齊老師在回憶錄的頌讚:「埋葬了讓紅花開遍,生命永無止息吧。」無意中埋下的種籽,竟豐收了一個盛放季節。

   以一種抑制不住的感動,反覆閱讀這冊龐沛的回憶。終於不能不承認,這可能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時間之書。那不是抽象的時間,而是以感覺、以情緒、以洶湧的力量,探測時間的迴旋流轉。她告訴我們這一世代的台灣人是如何相遇相知,讓我們體會這小小的海島在共同命運裡如何變得不可輕侮,更提示我們以驕傲的心情攜手勇敢走下去。記憶的長河裡,每一個文字都是一顆沉重的卵石,在激流中翻滾,為的是創造更寬更廣的流域。闔上全稿時,禁不住記起齊老師在《一生中的一天》寫下的第一句話:「對於我最有吸引力的是時間和文字。時間深遂難測,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繪時間真貌,簡直是悲壯之舉。」巨河回流,氣象萬千。閱讀時,無需抵禦,只有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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