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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書房/一出手,山河震動
簡媜 2009/07/04 聯合報 


拜讀《巨流河》有感,敬呈齊邦媛老師


在武漢大學念書的知識女青年齊邦媛。

1.師徒簿
  彼時,自新店溪河濱吹來的野風仍有淡淡的青草味。蟾蜍山酣臥於這所大學西側,長年打著綠鼾。1970年代最後一個夏天將盡,天空仍然湛藍閃亮,任何一個剛脫掉高中制服的十八歲青年站在椰林大道中央,舉目環顧尚未被台電大樓、新總圖切割的寬闊天地,即使生性羞怯,也忍不住要追隨野風吶喊一回。吶喊後,夢想著床,年輕生命鍍上第一層金身。

  上完哲學系的課,我在數棵高大琉球松護守的六號館看到「第一屆台大文學獎」徵文海報,心臟砰砰鼓動,回宿舍偷偷寫了一篇散文參賽,之後每天編一個理由勸自己提前接受「必敗」的事實。

  竟然,在第一名從缺的情況下得了第二名。散文組評審之一是中文系柯慶明老師,另一位是外文系老師。頒獎那一天,我去活動中心領獎。一位五十多歲、穿著端莊優雅且頗有活力的外文系女老師頒一張薄薄的獎狀給我們這些「隨便穿」、很害羞的得獎者。掌聲應該是有的,紅幔金字、音樂、鮮花、觀眾、大家長蒞臨致詞、鎂光燈,好像沒有。末了,這位唯一很正式看待這件事的老師說了一句讓我永誌不忘的話,她說,對我們這些得獎者而言,今天的頒獎典禮顯得「不夠榮華富貴」。

  那張薄薄的獎狀發揮了作用,它幫我在成績不理想的窘況下轉到夢寐以求的中文系;接著,那句「不夠榮華富貴」的話也發揮魔力,我又偷偷去參加「第一屆全國學生文學獎」拿下散文首獎,這次的頒獎典禮「榮華富貴」多了。

  如果我繼續讀研究所,一定要進她的教室上「高級英文」,當然就是登記有案的學生。大學畢業後,我自去野外叢林求生赴死,路繞來繞去總沒碰上她。然而,想必另有一本看不見的「師徒簿」早就做了記號等著點名──於今知道,簿上的第一筆,應是她任職國立編譯館時冒著坐牢危險改革國文教科書,於1973年印出全新版本給當年的國一新生讀,而我這個窮鄉下孩子正好是新版第一代,捧讀這本清新可喜的國文課本被啟蒙了。二十七年前,我又從她手上得到生平第一張文學獎狀,吃下一顆定心丸從此踏上圓夢之路。二十七年後,那本蒙著塵埃的「師徒簿」被不知名的力量打開,換我繞到她面前,看到白髮皤皤的她懷抱著一個未圓的夢正在山村孤燈下奮戰。

  她是齊邦媛老師。

2.攀懸崖的人


本文作者簡媜(左起)與齊邦媛、李惠綿、單德興(後)合影。

  2006 年初,李惠綿教授家的春宴之後,一大疊口述錄音整理稿及齊老師重寫的首章初稿寄到我手上,連續數日看得我心驚膽跳。其一,完全顛覆齊老師在我心中「學者與評論家」的單一印象,我窺見有一個龐大複雜的故事在她心裡鎖得太久,此時開了鎖。其二,我意識到以她一向秉持的高標規格,絕不肯讓這些故事以凌亂的口述記錄方式面世;從重寫的首章可看出,她採用足以做歷史大敘述的高難度架構,如此下手,只有開疆闢地、成就霸業一途,不能偏安於小局面了。其三,我希望忽略但不能迴避,此時齊老師已跨過八十門檻且多次進出醫院。這好比是孤高峰頂摘一株還魂草、懸崖上築一個青春夢的舉動;一個太沉重的故事,落在一副太弱的身體,在天色太暗的時候。可我也看出,每一個被端正地寫下的字無不貫串她的鋼鐵意志,每一頁整齊的文稿無不展現威盛的軍容,「老帥」宣戰了,執戟刺向時間,欲展開一場置死生於度外的文學逆襲。

  就體力而言,猶如折過腿的銀髮選手第一次攀岩就是挑戰刀削懸崖,做學生的我們──惠綿與我,怎能不站在崖下當她的專屬啦啦隊。月黑風高,天地皆冷眼旁觀,老選手上路了。啦啦隊有點擔心,朝上喊:「老師,您爬到哪裡了?」空谷送來虛弱的回音:「爬到第二章在逃難了,心臟痛得睡不著,寫到天亮,前胸貼後背的累,我父母都是心臟突然……」啦啦隊驚慌地說:「老師,您不要嚇我們,別寫了別寫了快去休息!」屈指一算,至少還有十多章要爬,怎麼爬?啦啦隊覺得這樣「壓榨老師」會下地獄,提議:「老師,您乾脆下來算了!別爬了!」沒聲音,好長時間沒吭聲,忽然踢下一撮沙,有動靜了,夾著一陣劇烈咳嗽傳來雀躍的語句:「太快樂了,我開始爬第四章了……!」

  有一章一寫就超過半年,底下的啦啦隊把蝨子都捉完了蒼蠅也打光了,不得不催她:「老師,您的『進度』到哪裡?說好這章寫完要喝春酒,都成秋酒了!」抖來一串理由:最近來參觀的人較多,兒子來了要「育兒」,舊居有些事要理,牙痛看幾趟醫生,心臟不大行……「我現在的樣子就像屈原投江前吶!」聲音有點沮喪。換啦啦隊沉默了,半晌,說:「老師,您還是別投,投了也會被撈起來。」立刻傳來一陣呵呵呵笑聲,自我解嘲道:「是啊,撈起來曬乾了,還得去幹活!」

  做為第一手讀者,我們完整地見識齊老師的超人意志與鋼鐵精神,兼以學者之嚴謹態度。原近二十萬字的口述整理稿幾乎全被推翻,大綱至少大修三次,書名想了近百個──每次電話裡講得火熱油燙的書名,沒多久就丟到陰溝裡去。每一章動用的文獻、資料、專書,甚至信件往返、訪談求證,不可計數。因此,打字稿上標記三修四修至七八修,已是常態。這般嘔心瀝血寫書的人已經不多了,盛年壯軀有助理伺候的人都做不到,齊老師一個人做到了。四年伏案,二十五萬字長征,老選手終於爬上懸崖,完成「生命之書」。

3.巨流驚濤


齊邦媛故鄉小西山。

  對我這種土生土長於亞熱帶多雨農村的台灣子弟而言,冰天雪地「東北」像遙遠的星球;即使仍會背誦課本上「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即使小學教唱的愛國歌曲〈長城謠〉仍琅琅上口,即使九一八事變、偽滿洲國曾是歷史必考題,我這一代學生對東北的印象仍是白茫茫一片。烏拉草不是我們稻田邊的草,長城外面不是我們天黑了要回去的家;從沒聽過家鄉在長城外的人以渾厚嗓音唱「苦難當,奔他方,骨肉離散父母喪」的遭遇,沒人告訴我們冰天雪地上實實在在活著怎樣的一群人、發生什麼樣的事、懷哪一種恨、流哪一種眼淚?沒有故事,哪來感動?沒有感動,不可能喚起理解與同情。

  遲來的《巨流河》,彌補了這個缺口。

  齊老師筆鋒如刀,指揮兩翼進軍:一翼自父親齊世英留學德國回來,參與1925年郭松齡反張作霖之兵變行動寫起;郭軍與奉軍於「巨流河」決戰,此關鍵一役,郭軍功敗垂成,郭松齡被槍決曝屍,二十七歲熱血青年齊世英南奔,加入國民黨建設國家行列,肩負東北黨務、地下抗日重任,身繫內外決策,歷抗日鏖戰之艱險、國共內戰東北淪陷之悲憤、國府遷台之恥痛,直至被開除黨籍,終於埋骨台灣。

  此翼藉齊世英經歷串聯一代錚錚鐵漢們在侵略者砲火下頭可拋、血可灑之氣概與尊嚴──多少孩子看到爸爸的頭被掛在城門上。他們一生沒有個人恩怨,只有不共戴天的國仇。歷史派給他們的任務是,流血至死的一代,也是漂流而亡的一代。


齊邦媛全家福,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
小妹星媛;後排左起:大妹寧媛、哥哥振一、齊邦媛。

  另一翼以己身為軸心,自誕生、童年寫起,戰火中隨逃難隊伍遷至重慶,八年間受南開中學與武漢大學教育,受業於名師,得文學啟蒙。大學畢業後落腳台灣,結婚,展開學術事業,成為台灣文學推手。看似一條柔軟的女性人生線,卻也掛滿同代人共同經驗的砲彈碎片與長夜歌哭。長於戰爭的一代,經戰火錘鍊而具備鋼筋鐵骨,受畢大學教育擁有高度智識,這批已被訓練完成的二十多歲年輕人與上一代懷抱流離之苦不同,他們的腳一踏上台灣土地,就能埋頭苦幹,樂觀工作。是以,此翼大敘述裡最動人之處不在於私情部分,而是保留同代人參與五○年代起建設台灣的彎腰身影──摸索做鐵路電氣化的,在榻榻米房間孵小雞的。廣義地說,從「巨流河」來的年輕一代,他們的事業在台灣,歷史交到他們手上的任務是,流汗耕耘的一代,也是扎根重生的一代。

  雙翼書寫,匯聚「巨流河」兩代、橫跨中國大陸到台灣近百年的奮鬥史。恢宏巨構,以現代史為骨幹,鋪設可歌可泣的故事,敘述中夾藏議論;前半部是國破家亡的戰爭悲歌,後半部為來台後的墾拓腳印;既保留上一代慷慨就義的骨氣,且記錄這一代敬業獻身的面貌。上一代渡不過一條「巨流河」,這一代卻渡過了瀚海。漂流有起點,漂流也有終點,那終點就是扎根之始。兩代命運不同,書中人物皆沾不上「榮華富貴」的邊,卻個個活得漂亮、清白、高貴,近乎神格。

  齊老師的家鄉遼寧省鐵嶺附近盛產石材,堅硬如鐵。童年常在祖墳邊採野地遍生的芍藥花,晶瑩瑰麗,視之為故鄉花。鐵石般的堅硬冷光,芍藥似的柔情暖淚,也共構成為本書獨特的風格。這或許是女性寫史異於男性之處,在沉重的歷史轍痕之外,更多賺人熱淚的深情篇章,如此純粹,何等聖潔,捧之不禁以淚句讀、低迴不已。那些人,你若為他們的命運流過淚,就不能說不認識;那些事,你若為他們的遭遇嘆息過,也不能說不知道。

  百年故事,以河為名。這部澎湃巨著對我這樣的讀者而言是一次很重要的彌補與「鏈結」──一代一環相扣,故能完整。

  地理上的「巨流河」位於何處我仍然不知,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從「巨流河」來的前輩們,把他們一生的故事,全部留給台灣。

(齊邦媛傳記《巨流河》即將由天下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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