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武者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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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然耳,這人就是家康的影武者。

生於嚴苛的戰國時代,武將皆須各自擁有影武者並實際利用,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如此酷似主君的影武者倒是少見。而且他任此職務的期間已相當長。早在天正十八年(一五九○)秀吉進攻小田原城之前,便開始了這種生涯,因此已超過十年。

他名為世良田二郎三郎元信,年紀比家康略小,從前為無主的野武士,經人推薦後,由本多平八郎忠勝獻給家康。

本多平八郎忠勝出身三河譜代中歷史最悠久的家族,十三歲首次出征以來便成為德川軍團的猛將,據說「親赴沙場五十餘次,武藝過人,至今未曾負傷」。與另外三人被奉為德川四天王,為武功派之首,擔任旗本近衛軍首席大將,後來獲授十萬石俸祿。

因此,忠勝推舉之人家康自然十分信任。況且以他的任務,無論何時何地都必須如影隨形跟著家康,因此更可謂心腹中的心腹。家康被稱為權謀術數至精者,據說連自己兒子秀忠遣人送來的醫師處方也絕對不喝,一輩子不相信任何人。而二郎三郎可說是他唯一交心的朋友。

如此的二郎三郎伸長脖子問道: 「您方才說什麼?」

「你看看那邊呀!」家康舉鞭指著遠處的篝火。

「那是南宮山的毛利,松尾山的小早川,藤古川台的大谷吉繼。

二郎三郎如數家珍地唸出諸將姓名,這位影武者具有和主君同等的知識。接著又語出驚人地說:「石田將佈陣於北國街道,旁邊依次為島津及小西行長。宇喜多殿下應該會佈陣於天滿山吧。鶴翼之陣。這一仗,殿下您輸定了。」

家康呵呵大笑。據說,明治十八年,德國的克萊門.梅克爾少佐受聘到日本陸軍大學任教,看到關原之戰的佈陣圖,當場便說: 「西軍贏定了。」

這的確是必勝之陣。

「只不過……?」

家康揶揄地問。

「沒錯,倘若一側羽翼折斷,鶴就飛不了了。」

二郎三郎模仿家康,拿起馬鞭指著南宮山和松尾山。因為他知道南宮山的吉川廣家和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二人早已應允接受家康調派。

「你說得對。但不知那羽翼是否真會折斷……」

家康以馬鞭的握柄輕輕敲著嘴唇。光口頭上答應是說不準的,不到最後關頭還是無法確知他們究竟偏向哪一方。這賭局風險甚高。

雨又嘩啦嘩啦下了起來。
二郎三郎將斗笠遞給家康,自己也趕緊戴上。

「這雨真煩人呀。」

家康嫌麻煩,只是把斗笠放在頭上,並未繫上帶子。

「殿下,這樣……」

斗笠會掉。二郎三郎本想如此說的。

但家康卻不耐煩地揮手打斷:「懶了。大概是因為上了年紀吧。」

接著又說了讓人出乎意料的: 「要是那小子在的話就好了。」

二郎三郎猜他指的是繼位者三男秀忠。秀忠率兵三萬八千取徑中山道,理應在岐阜與家康主力軍會合,但卻至今尚未抵達。因為途中受到信州上田城真田昌幸狡獪戰法愚弄,白白浪費許多時間。最後既未攻下上田城,也趕不上關原之戰的決戰,可說是醜態盡出,難怪家康耿耿於懷。

但二郎三郎猜錯了。只見家康不屑地說:「我指的不是那傢伙!是信康呀!」

那是距今二十一年前,亦即天正七年,因織田信長起疑,家康不得已親自下令處決的長男信康。

二郎三郎心中一凜。家康為了保全自己,竟連親生兒子都能處死,可說冷酷已極,而這還是頭一次聽到家康對此事的真心話。

「當初狠心犧牲那小子,還不是希望有一天能奪得天下。你瞧,如今天下就在我眼前,幾乎伸手可及……」

家康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在哭。

二郎三郎不禁想像家康在今日之前所隱忍的強烈痛苦。

首先是家康還在今川家當人質,而譜代家臣還必須任勞任怨務農的時代。

接下來正值壯年,家康不過是個信長根本不放在眼裡的渺小盟友,必須親自奔走諸國、日夜東征西討。在此期間,雖培養出一代武將的實力與聲望,並得以有力鞏固三河軍團的團結,另方面卻也不得不親手處死正妻築山殿及長男信康。

然後是豐臣政權時代。在秀吉這位操弄人心的天才手下,某些角度看來,家康也被耍得團團轉,被當成「老實的內府」捉弄。

如此一路走來,終於走到五十九歲——即將掌控天下的時代。事實上,就在今天,天下已唾手可得,日落前天下理應歸至家康手中。長久以來的辛苦總算得到報償。如此燦爛的一天,家康當然希望能和過世的信康一同度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然而……老天爺果真會讓家康心想事成嗎?

*  *  *

就在同一時刻。

石田方西軍的佈陣已大致完成,讓人驚訝的是,一切佈局正如世良田二郎三郎所預測。

石田三成陣營剛在笹尾山麓佈置好野戰營地。東西兩側以青竹結成雙重籬笆圍住壕溝,並在籬笆後方配置步槍隊及弓箭組。其中竟然還有大砲,而且有五挺之多。那些大砲當然和後世一點也不像,既無砲台亦無車輪,而得由人抱住發射。砲筒重量十五公斤至二十公斤,卻能夠發射三百文目(譯註:一.一二五公斤)的砲彈。順帶一提,據說一般步槍(種子島槍)的子彈最大也只有十文目,最小則為一文目,通常使用的是六文目(二十二.五克)的子彈。有效射程為二百公尺,人體必中射程為一百公尺。

雙重籬笆之前佈有島左近及其百人精銳部隊。籬笆間則由石田家的另一位大將蒲生鄉舍及其部下共同待命。

《常山紀談》中對島左近這一天的裝扮有如下記載。此役中黑田長政曾與石田隊正面交鋒,但晚年與家臣聊起這場關原之戰,提到左近的驍勇戰姿時,竟無人能正確描述左近的甲冑裝束。於是喚來出身石田家者,一問之下,原來是:

「左近頭盔前方飾物為朱紅朝天彎月。鎧甲為上過漆之皮革綴成。外罩棉製淺黃背心。」

在座眾人方才全說錯了。當時雖曾近看,卻因其戰姿懾人以致魂不守舍,換句話說並未真正看見。根據記載,眾人因此大感慚愧。

左近現在正以如此英姿暢飲大瓢中的水,同時洪聲對眾部下說:

「此關原一帶,正巧也是遠古時大海人皇子與大友皇子交戰處,實為二分東西之要地呀!」

他指的是七世紀末的壬申之亂。大海人皇子即日後的天武天皇。該戰翌年,此處便設下不破關,如今做為豐臣家和德川家攸關命運之決戰舞台,可說是合適已極。

島左近並非一介莽夫,而是兼具漢學素養及和歌造詣的知識份子,對歷史當然如數家珍。為了減輕下屬的緊張,故做輕鬆地炫耀自己這方面的修養,然而心裡卻為此時正埋伏暗處的甲斐六郎擔心不已。家康身邊淨是以忠心出名的三河譜代武士,彼此間理應十分熟悉,六郎身處其中,豈不如黑羊般醒目?然而他卻還是得設法暗殺家康。

(全靠你了,六郎。)

左近在心裡低語。

*  *  *

島左近生性光明磊落。

本也不喜暗殺手段。可能的話,當然希望找個白晝,光明正大與對方正面交鋒、決一勝負。

但左近同時也是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那是傑出戰士的必要條件。若無法冷眼評估敵我雙方的實力,豈能致勝?島左近正是如此的現實主義者。他已看出此戰三成必敗。

據說石田三成是位高潔的武將。但此語顯然自相矛盾。所謂的「高潔」與「武將」,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概念。只要把「武將」這個詞換成「政治家」,現代人就不難瞭解其中的矛盾了。「高潔的政治家」,現代人聽了一定覺得可笑吧。同樣地,「高潔的武將」也同等可笑。

三成之所以能以如此矛盾形象生存至今,有兩個原因。一為太閤秀吉庇護,另一則因身邊有島左近及蒲生鄉舍兩名現實主義奉行者。蒲生鄉舍也是擁有一萬五千石俸祿的大將。

三成向二人表明舉兵心意的那天,兩人就在左近家徹夜對酌。倒不是為了商議,事實上兩人幾乎未交談。這場酒宴像極了訣別之宴。兩人早知這一天終將到來,也知道這天即為石田家滅亡之日。

三成善於估算。他相信戰爭也是一種估算。只要估算敵我武將的俸祿總和,便能簡單算出雙方兵力。大致上說來,十萬石相當於二千兵力。如此推算的話,西軍約有十萬,而東軍則有八萬。當然西軍贏定了。

但左近和鄉舍深知家康籠絡手段之高,因此十分清楚三成的估算無異紙上談兵,不禁為他感到悲哀。三成以自身的高潔來揣度其他武將,完全未將倒戈的人數估算進去。事實上,家康為了此戰,給原本不屬於己方陣營的武將寫了許多信。光是如今得到確認的便有一百五十五封。這些信分別對八十二名武將發出。而且據說在關原實際參戰的兵數,東軍有八萬,而相對於此,西軍僅三萬五千。換句話說有六萬五千兵未動員。此即為高潔的三成與現實主義者家康在估算上的差別。

漫長的沉默後,左近冷不防發話:

「倘若真能致勝……」

鄉舍立即接著說:

「除非內府家康公死。」

德川軍團有一致命缺點,那就是武將家康能力超群。在家康的光環下,其子之存在變得極為渺小,幾乎等於不存在。若無家康,便無德川軍團。而原非家康手下之「外樣」武將自然也不會和德川軍團站在同一陣線。

啪!

左近手中的酒杯應聲碎為粉屑。鄉舍輕輕點頭回應。

──摘自《影武者德川家康【壹】》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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