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到facebook 推到plurk
購書車 | 會員中心 | 客服中心
序幕
小王子
意外來訪的婦人
 
意外來訪的婦人
 

  遠方出現了一名走向孤兒院的婦女,一切看起來毫無異狀。

  法西和我都在樓頂,其他人也是。那是一個星期六下午,屋內地板才剛拖過,還要一小時才會乾。孩子們在樓頂上用粉筆畫了跳房子的格子,每人拿著一塊小石頭排隊去玩。

  我先看見那個婦女,她從那條連接哥達瓦利和外面世界的唯一柏油路走過來。怪了,那天剛好有班達,所以路上沒有迷你巴士。不管她是從哪裡來的,她都是步行而來。

  她走得更近了,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尋常。村裡的女人通常低著頭走路,因為她們不是扛著重物,就是正在回家途中,但這位女性並沒有。她緩緩走著,眼睛盯著孤兒院,讓我擔心她會在高低不平的路上絆倒。她走得更近些後,我發現她正盯著孩子們看。更奇怪的是,孩子都停止了遊戲,也回望著她。

  她停在孤兒院門外,沒有敲門,只是沉著地等待。

  法西正在描述某一年他媽媽做給他吃的蛋糕,此時發現我的眼神穿越他望向另一頭,也轉頭望向我注視的方向。

  「她是誰──」他說到一半就打住,望著她說道:「康諾,我想我知道她是誰。」

  我知道他的意思。毫無疑問地,從她立體的輪廓、寬臉和西藏人的眼形看來,她的臉似曾相識,看起來就像「小王子」裡的某個孩子。

  她是努拉吉的母親。

  努拉吉緊緊抓住欄杆,動也不動。他哥哥克理喜穿過人群,把手放在弟弟肩上,但不發一語。法西沒對孩子們說什麼,兀自跑下樓梯。我跟著下樓前先拉杉托栩到一旁。

  「杉托栩,我希望你和畢卡許讓所有人都留在樓頂上,了解嗎?」

  「了解,康諾大哥。」他說。我跟著法西迅速下樓。

  等我追上法西時,他已經在門外,打開大門,面對這名女性。她沒有進來,只是雙手合十小聲說:「拿嘛思貼。」我們回禮,繼續盯著她看。法西用尼泊爾語問她,是不是來這裡看孩子。

  她前後搖晃頭。在美國,這動作有「不甚確定」的意思,但是在尼泊爾,這是「肯定」的答覆。我不知道她和法西說了什麼,但是有兩個字眼無須翻譯:「努拉吉」和「克理喜」。

  我們邀請婦女入內並奉茶。在尼泊爾,人們會對所有進門的客人奉茶。我尋找哈里的身影,發現他正在樓下的小辦公室處理一週食物的帳目。

  「哈里,我們需要你去另一個房間幫忙翻譯。有名婦女剛剛來訪,她是努拉吉和克理喜的母親,她來了。」我說。

  哈里放下鉛筆。「我想不是吧,康諾大哥,他們的母親過世了。」

  「我知道,但是……你得親眼看看。」

  他將椅子向後一推,隨我走到客廳。法西坐在一張小凳子上,這位母親則盤腿坐在地板上。

  哈里說得沒錯,這名婦女是應該過世了,因為孩子們都是這樣告訴我們的。但是她的真實性千真萬確,當哈里和她打招呼時,我看到他露出了深有同感的表情──她絕對是那兩個男孩的母親。哈里拉了一張凳子坐到她身邊,小聲和她聊了幾分鐘,然後回望著我們。

  「法西大哥,康諾大哥,這位是努拉吉的母親。」他簡單地表示。「告訴我你們想知道什麼,我可以翻譯給你們聽。」

  「所有的事,哈里。」法西傾身面向那位婦女說道,但她並沒有直視他。「我們想知道所有的事。」

  我們因此聽到了「小王子」孩子們的完整故事。

  兩年前,努拉吉的母親就和尼泊爾內戰期間的許多母親一樣,擔憂自己孩子的性命。與世隔絕的胡姆拉地區是兇狠的毛派管轄要地,因為警力和法律都鞭長莫及,毛派反抗軍流放當地的民選官員,向社區保證,在他們的管理下會有更好的生活。那些貧困的村落別無選擇,因為他們沒有反擊的資本,許多人甚至期望毛派能遵守諾言。反抗軍告訴人民,獨裁政府是他們過著艱苦生活的原因,而不是乾旱、地處偏遠或建設落後。一切都將改變。

  但是毛派需要兵源,他們表示,需要強大的兵力以抵抗打壓人民的皇家軍隊。他們破壞橋墩,使得最近發動鎮壓反抗勢力的尼泊爾皇家軍隊根本無法進入胡姆拉南方村落。毛派份子宣揚共產主義思想,立法要家家戶戶提供食物給反抗軍。一開始,農人都無限制提供反抗軍糧食,希望他們貢獻的少數存糧能滿足軍用,可是軍隊人數愈來愈多,食物的需求量也大增,結果因為所有東西都交給了毛派份子,反而連自己的家人都養不活。村民請求反抗軍領導留點食物給孩子,但是毛派仍繼續索求無度,並舉槍逼迫,只要村民稍有不從,便恐嚇甚至毆打他們。

  之後,連食物都不能滿足毛派反抗軍,他們想要擴大勢力和軍隊陣容,所以開始徵兵。有些人是因為相信他們的理念而從軍,但更多人是因為恐懼和絕望逼得他們從軍──既然反抗軍已經拿走了他們的食物,那他們乾脆加入強勢的一方,好歹可以養活家人。自願軍人數銳減後,毛派份子又另立新法:家家戶戶都必須送一個孩子入伍。毛派軍隊徵兵的對象最小是五歲,依照孩子的年紀和能力,指派他們做戰、煮飯、當挑夫或傳令。孩子們沒有藏身之處,只能從母親身旁被帶走,消失在反抗軍的陣容裡。

  有一天,一名彷彿上天派來的使者來到了村裡,他聲稱自己是反抗軍接管此地之前、具有影響力的前領導人之兄。他有能力保護孩子,願意帶他們離開胡姆拉到尼泊爾最後的避難處:加德滿都山谷。他會把孩子安置在寄宿學校,讓從未受教育的他們可以讀書識字,衣食溫飽。最重要的是,他們永遠不會被反抗軍綁架。這名男子就是哥卡。

  努拉吉的父母哀求哥卡把孩子帶走,儘管知道代價昂貴,但是他們願意付出一切。為了籌措這筆錢,他們賣掉房子,搬進一棟沒有隔間的草屋和鄰居一起住。他們賣掉土地和牲畜,向遠房親戚借錢,雖然如此一來就會讓全家擔上風險,餘生都得還債,但只要不讓他們的孩子落入毛派軍隊手中,他們花的每一分錢都值得。在胡姆拉的村落裡,其他父母也以同樣激烈的手段來搶救自己的孩子。

  努拉吉的母親替兩個兒子打包了一點行李:一件小襯衫、一些乾米。她把努拉吉和克理喜交給陌生人時,為了讓孩子放心,告訴他們只是要出一趟遠門,他們會很安全,這名男子會照顧他們,兩兄弟要乖、好好聽他的話,她很快就會和他們聯繫。

  幾個月過去了,努拉吉的母親沒有聽到孩子們的半點消息,她問了其他也把孩子送走的家庭,沒有人聽到這名男子的任何訊息。努拉吉的父親拿了哥卡提供的電話號碼,徒步走了好幾天來到胡姆拉唯一有電話的最大村落西米可特(Simikot)。

  撥了電話後,努拉吉的父親只聽到空號的聲音。他掛上電話,重新檢查電話號碼,沒錯呀,他打的號碼沒錯。那名男子甚至在電話號碼旁寫上自己的名字:哥卡。但是沒有用,電話沒人接聽。他拿到假電話,他的孩子失蹤了,消失在幾百英里外加德滿都的混亂中。他掛上電話,走了好幾天回家,告訴孩子的母親,他們的孩子失蹤了。

  法西和我無言地聽著努拉吉母親的話。「小王子兒童之家」原來不是孤兒院,這些孩子的父母都健在,其中一位家長奇蹟似地找到了我們。

  那天,努拉吉的母親是從加德滿都環形道路旁的住所走來的。拜兒童人口販子所賜,他們在胡姆拉已經身無分文,除了在加德滿都找工作之外別無他法。當她描述自己的住所時,我馬上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地方,那裡距離我經常去的攀岩場很近,是相當窮困的地區,每當我搭巴士經過時,總是心想到底有誰能在這種地方活下去。

  她搬進一間破爛小屋,租她房子的婦女附近有些田,她在田裡幫忙幹活換取住宿。她的丈夫已經去尼泊爾的第二大城尼泊爾根杰(Nepalganj)找工作,她獨自和最小的兩歲殘障兒子住在一起,連努拉吉和克理喜都不曉得他們有這個弟弟。

  努拉吉的母親之所以知道「小王子」,是一位國際救援醫療志工告訴她的。那位志工從目睹她貧困生活的鄰居口中得知她的狀況,前去拜訪,並願意帶她兒子去醫院檢查。聽了她從胡姆拉長途跋涉而來的故事後,那位志工告訴她,他聽說哥達瓦利村有一家孤兒院,建議她前往探聽,也許院方會知道她兩位失蹤兒子的下落。於是,她將小兒子託給鄰居照顧,沿著因為班達而顯得冷冷清清的路走到哥達瓦利村,沿途沒有問路。

  她說,當她看見通往孤兒院的那條小路時,就確定自己走的方向沒錯。當她看見遠方的黃色建築時,就確定自己的兒子就在那裡。

  她的等待已經太漫長。我上樓將克理喜和努拉吉帶下樓,走進客廳。努拉吉緊緊抓著哥哥的手臂;克理喜只有七歲,但已經是可以保護弟弟的大哥哥。我退後一步,以為將看見喜悅的重逢畫面。

  然而,這兩兄弟卻只是站在角落,幾乎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母親。法西走向他們,蹲下來,試圖引導他們和母親說話,但是他們不發一語,只是盯著地板。他們的母親緩緩走向孩子,在兩兄弟面前坐下,握著他們的手,輕柔地說話,但孩子們依舊毫無反應。

  過了一會兒,這位母親緩緩站起來,走向哈里說了一些我聽不清楚的話。接著她轉向法西和我,雙手合十說謝謝,然後沿原路走了出去。

  「等等……她說什麼,哈里?為什麼她又走了?」

  「她說她可以理解兒子的反應,她會再回來,並向我、你還有法西大哥表達謝意。」

  這對兄弟頭抬也不抬。法西請我帶努拉吉上樓,自己擁著克理喜走到前院。他們要談的事比較敏感,孩子們最信任法西,而且克理喜是聰明的孩子。

  我對樓頂其他孩子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置之不理。拉鈞也擠在那群發問的孩子裡,但是他喊出來的問題無關那位奇怪的婦女或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努拉吉想不想玩卡羅姆棋盤?我把努拉吉交給他,把其他孩子帶到樓頂另一個角落,告誡他們千萬不要去問努拉吉。一個小時後,法西回到屋裡,讓克理喜加入其他孩子的遊戲。

  「到底怎麼回事?」我們走回院子裡時我問他。
   「真是不可置信!」法西暗暗用法文咒罵了幾聲。

  原來哥卡曾經命令孩子們,只要有人問起他們的父母,就要回答說父母都死了。如此一來,他就更能獲得旅客捐款,而且如果當地政府問起為什麼他一個人監護這麼多小孩,這種回答也比較說得通。

  「如果有小孩不小心告訴別人他的父母還健在,哥卡就會毆打他。你能想像嗎?」法西說。「克理喜看到媽媽來了,經過這麼久的時間媽媽終於來了,但是他唯一的想法卻是他們有麻煩了。他要弟弟假裝不認識媽媽,因為害怕如果說了什麼,我們就會打努拉吉。」

  不可思議。「所以他們認得出她?」

  「當然,她是他們的媽媽呀。」他說。「康諾,我還沒告訴過你,其實我以前在村裡看過這位婦人,當時我就想她可能是他們的母親,但我實在不敢相信。等我追上前找她時太遲了,她已經離開,在找不到孩子的狀況下。她一定是又回頭來找他們的。」

  「你之前怎麼不告訴我?」我困惑地問。

  他搖搖頭。「很難相信她就是他們的母親,我以為自己只是在幻想,今天我才知道,她千真萬確就是他們的母親。」

  接下來幾天,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與努拉吉和克理喜相處,請哈里充當翻譯,確定我們之間沒有誤解。法西和我告訴他們,母親的造訪是好事,是應當慶祝的事。這麼多年來,他們第一次有機會和母親相處,這是其他孩子都沒有的機會。我們像唸經似地重複這個訊息,不只對他們兩個,是對所有十八個孩子。我們答應克理喜和努拉吉,罷工結束後,就會定時帶他們到加德滿都找媽媽,重拾親情。

  孩子們看到法西和我並不像人口販子一樣,因為努拉吉和克理喜談論母親而懲罰他們,反而是慶祝他們母親健在的事實,所以願意信任我們,對我們感到放心,這是他們離開故鄉後從未有過的體驗。這件事讓我們和孩子的關係更加緊密,我們過去沒有注意到的孩子心底的這些恐懼,現在也漸漸消散。

  經過這麼多年,孩子們開始說起自己的家人,記憶中的家人。他們比以往更加活潑,每天晚上都熱烈地聊著胡姆拉、他們的父母兄弟姊妹,將他們老家村落的情景非常生動地呈現在我眼前。但憂傷是免不了的,我第一次聽到年紀較大的男孩趁半夜大家都睡著時偷偷哭泣。我們勾起了他們隱藏的回憶,卻又沒辦法解決問題,他們的父母不曉得孩子置身何處。這些孩子們還記得從前,但回憶提醒了他們父母在遙不可及之處的事實。他們依然是孤獨的,一切都沒有改變。


<摘自 第二部 環遊世界與重返 二○○五年一月至二○○六年一月 >
 
 
 
 
 
 
 
  定價:350
網站特惠價:298(約85折)
目前庫存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