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叩問傳媒 最起碼的職責︰真實

 7月25日晚,在上海的「點石齋」餐廳。距上一次和余秋雨夫婦見面,是一個多月前。當時他遞給我們花了三年時間剛完成的巨作磁片;也在最後一刻給了一個信封,封內裝著他的書名——「借我一生」。
那天,夫人馬蘭特別高興,因為她終於「撿回了丈夫」,可以恢復過正常日子。問馬蘭:「妳觀察余先生這回寫書,有哪些特別處?」她回說:「他多半是夜裡寫到清晨」,「他的文章總是一改再改,最嚴重的一篇,前後改了五十多次,」……
這一回聚會,馬蘭不在上海,但問候電話適時地從深圳打了過來。我們的話題從《借我一生》尚未出書就在海內外媒體上鬧得沸沸揚揚——詆毀的多,以訛傳訛的多談起。我問余先生:「願不願意仔細地回答這些爭議的問題?」他一口答應做這個專訪。


Q:你剛出版了記憶文學《借我一生》引起大家關注,出書之前在中國大陸就有一些負面評論出現,請談談你對這些言論的看法?
A:他們只在雜誌上看到部分章節,明知書過幾天就出版了,但就等不到這幾天,開始大罵,天下哪有這樣的評論家呢?六年來他們幾乎天天在編造我的歷史,我一言不發,現在剛要開口,他們就害怕了,急忙告訴讀者我的書「不值一讀」,是「假的」。這就是他們愚蠢的地方了。他們幾個人中,除了一個人外,其他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也不認識我,那麼,我對自己個人經歷的記憶,他們有什麼權利來判定真假呢?而且,是不是「不值一讀」,讀者怎麼會相信他們這些連罵人文章也寫不通順的人呢?他們罵了我那麼多年,我的書在大陸永遠賣得最好,可見讀者並不信任他們。

Q:你在《借我一生》書中有一段話,談到你在父親生前一直把真實處境瞞著他,瞞得他放心。現在他一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回頭一看,終於知道你這些年是在罵聲中度過每一天的,年年都成為中國文化界被罵得最多的人。你說父親一定會在冥冥中焦急地問,「他們究竟是誰?」其實關心你的讀者也有這樣的疑問,「他們究竟是誰?」
A:第一個是「金牙齒」,我不想提他的名字,但這些年所有對我的攻擊都是他引起的。在1977年初到1978年底,他整整「清查」了我兩年。「清查」的第一件事,是我說了一句「毛主席對文革錯誤應負很大的責任」;第二件事,是我幫一個殘障人寄了一封車間工人集體簽名信,給當時上海管工業的負責人馬天水,車間工人不滿意車間主任,馬天水收到信後支援了工人,結果馬天水因與「四人幫」有牽連,給他寫信也成了錯事,那位殘障人一時緊張,就說出了我的名字。如果不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光這兩件事,我余秋雨至今還關在監獄裡。

第二個是湖北的古某,「金牙齒」的密友。「金牙齒」得知十一屆三中全會肯定了毛澤東發動文革有嚴重錯誤,失去了「清查」我的理由,便急忙拼湊了一些我的其他「材料」,藏在家裡,隔了二十多年趁人們失記,叫古某逐一發表,釀成我的所謂「文革歷史問題」。我曾起訴古某,在法庭上完全搞清了他的所謂「材料」的來源。

第三個是上海的金某,在我的每本書上都「咬嚼」出了大量的所謂「文史差錯」。我寫書涉及範圍廣,差錯一定不少,任何人來指出都非常歡迎,但這個人卻一夜之間用爆炸式新聞的方式,把這件事情變成全國性的文化聲討,把廣大讀者無法判斷的文史細節推到大陸幾乎所有的傳媒上,而且公開表明這樣做是為了針對我的一篇反盜版宣言,他不僅要咬嚼我的文字,而且「還要咬嚼靈魂和骨髓」。

經不少讀者的提醒,我又瞭解了他在文革中的驚人歷史。我在路邊報攤上粗粗瞥過一眼他對我的「咬嚼」,除了一些排校差錯外,其他大多是他在張冠李戴、小題大做,或半懂不懂、似是而非。他的目的主要是賺錢。他知道我在台灣、香港有很大的讀者群,近來主打台、港媒體和出版社,收益頗豐。我規勸台、港的媒體和出版社發表他的文章和書籍前,派人查核一下字典,並查核一下我的原書。

跟著他們起哄的還有幾個,例如北京蕭某、湖南餘某和深圳朱某。只要我有一舉一動,他們就在媒體上大鬧一通,媒體也喜歡採訪他們。

Q:你也提出這些人的活躍,出自於「文化災難的復燃機制和蔓延機制」,請談談這些事件對你的影響。
A:為什麼我提出「文化災難的復燃機制和蔓延機制」?因為所有這些事都太像在文革。本來謠言處處有,小人處處有,但今天大陸的不少文化傳媒自奉為「政府喉舌」,又追求危言聳聽,不存在「對立制衡」的機制,他們的謠言一發表就如脫韁的野馬,遇不到任何障礙,若有為我辯解的文章,一般很難發表,因為「太正常,不好玩」。

於是六、七年下來,人人信以為真,我本人無從解釋,只能忍辱吞聲。甚至,我到吉隆坡、新加坡、巴黎、舊金山、布達佩斯、奧斯陸、赫爾辛基,只要有華人社區、華人讀者,都相信了他們的誹謗,只感到他們「態度不好」而已。

Q:在書中看到你跟古先生打官司的經過,但你的好意,似乎並未得到善意回應。如果再來一次,你會有不同的態度、做不同的決定嗎?
A:對此我很矛盾。我很不願意採取法律行動,因為中國大陸的法律起步不久,著重於重大刑事案件和經濟案件,而不太在乎公然侮辱、誹謗誣陷、侵犯名譽的案件。當時這個案件是非清楚,我看被告生活貧寒,就只讓他道歉,免了他賠償,他還低頭簽了道歉文本。誰知一離開法院,他罵得比過去還凶。如果再採取法律行動,當然不原諒他了。心太軟,對這樣的人無以警誡。

Q:這是過去,採低調處理;但是現在不少海外媒體透過網路消息做進一步報導,請問這些消息都確實嗎?你會回應嗎?
A:這些消息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真實。這麼說,也許讀者認為我太絕對,但只要知道近年來中國大陸假藥、假酒、假文憑、盜版猖獗到什麼程度,就會贊成我的說法。我只能勸海外媒體回歸一些基本常識,做出判斷。例如,如果說我在「文革」中受到過重用,那麼,我父親余學文先生為什麼遲至1983年才平反?我叔叔余志士先生為什麼被迫害至死?我為什麼不救一救自己的父親和叔叔?反過來,當時處處充滿「階級鬥爭」思惟,誰敢重用一個「階級敵人」的兒子?

如果他們編造的這些材料確實,為什麼遲至三十多年之後才「揭發」出來?按照大陸的政治慣例,每次審查運動都大搞全民性的檢舉揭發,結果總是過嚴,只會嚴重擴大,而絕不會漏網。文革結束後追查文革中有問題的人,嚴到只要參加過造反隊,就不可能擔任最小的幹部,那麼,我怎麼擔任了高校校長呢?這是一個人人羡慕的職位,覬覦的人很多,他們如果要把我拉下,換上自己,只要向上級報告一點點「文革」中做的錯事,立即就會拉下來。我任職六年,上級從未收到過這種報告,當時災難剛過,一切記憶猶新,為什麼大家都放過了我?

現在,所有最過分的話都是我的被告湖北人古某說出來的,你看前兩天他突然說,張春橋接見過我。我說,如果在電視裡看到也算「接見」,那麼希特勒也接見過我。他又在香港的報刊上說,正在研究我「參與奪取最高權力」的問題,不知他所說的「最高權力」是指誰?毛澤東?鄧小平?還是現任的領導?他幾乎每個月都會「發現」我三十幾年前的大量「罪證」,而且據說都有「確鑿證據」,每次「發現」,傳媒都廣為刊登,「證據」也任憑他說。

我因為與他打過一個官司,知道他的精神狀態非同尋常,但今天在大陸卻成了「揭發英雄」。對這樣的指控我很難回應,因為我剛剛回應一句,他很可能就會宣布我「參與謀害了毛澤東」,或者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或者是「東條英機的高級參謀」。等看看吧,他的想像力比誰都豐富。正是這種想像力,使文革中全中國有幾十萬知識分子都成了「叛徒」「特務」「漢奸」,其中很多人沒有等到平反的一天。

Q:根據媒體報導你宣布「封筆」,退出文化圈活動、引起媒體與讀者關注。為什麼決定「封筆」;往後你的生涯有怎樣的計畫?
A:2000年我冒著生命危險穿過中東、中亞、南亞考察文化廢墟回到中國的時候,迎面遇到一片批判,既誣陷我有「歷史問題」,又宣布在妓女的提包裡發現了《文化苦旅》,可見我的書多麼下流,但這麼下流的書還被瘋狂盜版,十本書中至少有九本是盜版。在這種情況下我已宣布不再寫作,以示默默的抗議。

後來,還是台灣的朋友們勸阻了我,還送了我不少筆。我覺得確實還應通過考察歐洲文明來尋找中華文明的弱點,再寫一本生平記憶。

現在這兩件事都做完了,大陸文壇對我的糟踐和驅逐愈來愈厲害,往往隨手翻開一張報紙,總能找到惡言惡語誣陷我的文章,連「剝余秋雨的皮」這樣的文章也寫出來了,大家都知道這是那些想靠罵名人出名的人和嫉妒者們在胡鬧,但誰也幫不了我,誰也阻止不了這股塵囂甚上的狂潮,而我又不忍讓我的家人和學生一直處於這種侮辱之中,因此只能離開。

那個宣布從妓女提包中發現了《文化苦旅》的人,寫文章說我離開是「作秀」。其實真正理解我的讀者都知道,按照我的年齡和寫作狀態,現在離開實在是一個錐心泣血的無奈選擇。一對在非洲生活的華人夫妻從報紙上看到他們罵我的那麼多文章後,邀請我移居非洲,我想那就太寂寞了。但我實在不想再寫什麼,為此寧可讓朋友們責怪我退卻。今後做什麼,不知道。走著看吧。

Q:你在書中說:「要讓世界各華人社區的讀書人,特別是海峽兩邊的讀書人,都比較願意讀某個人的書,這種情形不多了。我既然碰巧成了這個人,那麼,也就承擔了一種話語使命。」這種「話語使命」與「封筆」代表著不同心境,你是否會對封筆之事再做考慮?
A:我想我已經承擔過了,而且,在忍辱負重之中承擔多年了。在體力、心力上我也是個普通人,我已不堪重負。但「封筆」二字是傳媒概括,不會那麼絕對,例如我還會拿著毛筆寫寫書法。

Q:你曾針對大陸媒體長期對你的不公報導,提出了七項質疑反擊。對於大陸媒體「向權威挑戰」的姿態,你頗有感觸,請你談談這個時代的「文化道義」。
A:沒有文化道義,一種文化就失去了精神立足點,怎麼也站不住。即便是造國家大劇院、開文化博覽會,都沒用。文化道義的基本原則是扶善懲惡,揚是抑非,保護文化建設者,阻止文化破壞者。

那些媒體近十年來連續不斷地對我的誹謗,即便是從最低的道義關懷如同情、體諒,也絲毫無存。例如,我畢竟徹底的無權無勢,不是什麼「代表」和「委員」,連作家協會、文聯也沒有參加,沒有領取過「專業作家」的任何工資和津貼,一直辛勞不堪地在遙遠的危險地帶考察文化,年歲也已不小,每次考察都耗費很長時間,都要離別家人,我又從來沒有批評過別人,更不可能爭權奪利……這些基本情況,人人都知道,但他們發覺罵余秋雨最安全,就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地罵個不停。

我這次提出七項質疑,已經無關乎上述道義,只是最後一次來叩問作為傳媒的最起碼職能:真實。如果永遠地不講真實,我最後一次叩問也徹底失敗,那我也死心了。但正如大家所知,我大著膽子提出與我個人有關的這七項質疑後,遇到的報復之大又超過想像。這幾天,大陸文化媒體對著我又做了多少事啊。

Q:你也在《借我一生》中提到:「台灣千萬不能把自己好不容易在災難歲月保存下來的、最值得珍惜的東西丟棄了」,以你多年來對台灣文化界的瞭解及敏銳觀察,你認為台灣最值得珍惜的東西是什麼?
A:我認為是台灣文化界一直保留著的「君子之風」。絕大多數文化人是講道理的,有基本是非的,看到明顯的邪惡是會出來說話的;在這個基礎上,又有一批傑出的知識分子更有亮烈的人格操守,讓人精神陡然一振。這一些,比專業、技術都更值得珍惜。

Q:你在上海戲劇學院求學,後來回到母校擔任院長,在《借我一生》書中,你提到不少教育理念。請你談談你當初離開戲劇學院時取捨的心境,及對青年學子的人生期許。
A:我離開戲劇學院是為了辭職遠行。或者說,為了宏大的文化考察計畫,我不得不放棄專業。由此我想對青年學子說:學好專業很重要,這是你與世界交往的基礎,但人生最大的課題不會被哪一個專業所囊括,因此不能讓專業框住了自己無限的生命。

永遠有一種超越任何專業的整體性命題在遠處召喚著每一個人,正是這種召喚,決定著人生的終極價值。我離開專業而遠行,是一個笨辦法,而更值得讚賞的行為應該是既不離開又接受召喚,立足專業,問鼎終極意義。

Q:你一生有三次重要的苦讀,和好幾次關鍵時刻的選擇,你說「真正的人生大選擇,是一種缺少參照座標的自我挑戰,需要特殊的勇氣,」你是如何做到的?
A:我的每次人生轉折都很堅決和徹底,原因是轉折前都經歷了苦讀和深思。我相信薩特所說的「存在先於本質」,因此不能早早地規定了自己人生的本質。應該盡可能地選擇更多的存在狀態,而每次選擇都是自我挑戰,沒有自我挑戰的選擇也就沒有意義。我這裡所說的選擇並不一定是調動工作,有時工作依舊,卻更換了基本生態和心態,這就很好。總之,一定要克服穩定性的平庸,每天通過深思熟慮創造一點與昨天、與別人不同的變化,由小變化積聚成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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