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多尼是個有福氣的人。他不僅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有穩定經營的咖啡工廠,更重要的是,他遇到了貴人,而且不只一個,有兩、三個。
卡多尼個頭不大,頂多一百五十幾公分,自從他左腳受傷後,走路不像以前那麼快捷,加上這些年來又有點駝背,看起來更矮,但這並不影響他樂觀的個性。
二○一一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臺灣駐聖多美普林西比醫療團的所有成員,除了那天上午還得到聖多美市中央門診中心看診的團長江明哲外,全員出動,開了三輛四輪傳動的車子,到山上拜訪卡多尼。
才剛抵達,卡多尼一個箭步往前,抱住醫療團前團長張裕泰,「他是我的大恩人,也就是我爸爸」
「別聽他亂說,我哪是他爸爸!」張裕泰雖極力撇清,但語氣間卻是充滿了自信與驕傲。
難以癒合的傷口
「他是我最好的病人之一,」張裕泰說,卡多尼原本在電力公司上班,十幾年前有次外出工作時,一個不留神,從兩層樓高的地方摔下來,右腳的腳踝內側受傷流血,雖立即送醫治療,但傷口就是好不了,一直不斷地感染發炎,最後只能選擇退休,轉行種起咖啡。
卡多尼的咖啡種在海拔七、八百公尺的咖啡山,從聖多美市開車沿著三號國道往西開,大約二十幾分鐘就可扺達。說是國道,卻是雙向各一線道的小路,只要對面有來車,有時還得開慢一點,讓一讓,免得不小心對撞了。
更扯的是,整條國道坑坑疤疤的,開車上路得左閃右閃不說,還要隨時留意走在路上的行人。醫療團家庭醫學科醫師梁約翰記得,有次為了閃避行人,不小心撞到路上的一個大洞,全車人都彈起來撞到車頂,痛得大家哇哇叫。
臺灣醫療團進駐聖多美普林西比規模最大的中央醫院後,卡多尼慕名前來求診,張裕泰按部就班地用藥治療,但傷口卻時好時壞,未能徹底痊癒。他當時就覺得怪怪的,心想也許是卡多尼的血液循環較差,才導致傷口始終收不了口,於是安排抽血檢查,果然找出原因。
「都是鐮刀型紅血球貧血惹的禍!」臺灣醫療團牙科醫師祁力行解釋,一般非洲國家的鐮刀型貧血盛行率約在一成上下,聖多美普林西比卻高出一、兩倍,平均每十個人裡面,就有兩到三人有此毛病。
顧名思義,患有這種先天性血液疾病的患者,一旦出現狀況,紅血球就會變形,由原先的圓球狀,變成彎彎的鐮刀型,怎麼看都怪怪的。這種模樣怪異的紅血球,一來容易堵住血管,造成腦中風或心肌梗塞,二來也會讓肢體末梢微血管的血液循環變差。
祁力行把傷口底下的組織比喻為土壤,當醫師把傷口清理得乾乾淨淨,就像是整理出一塊良田美地,不管在上面敷藥或植皮,傷口都會逐漸痊癒,剛植上去的自體皮膚也會長得很好。然而,這些鐮刀型紅血球貧血的患者,由於血液循環變差,無法提供足夠的養分,既影響植皮的成長狀況,傷口也時好時壞,很多患者的傷口潰爛發炎,一拖就好幾年。
因為這種病患實在太多了,二○一一年五月,臺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整形外科主任蔡豐州曾來到聖多美普林西比,選在中央醫院進行短期的主題式醫療計畫。經過他觀察發現,這些患者的傷口不是流湯泛液,就是潰爛發臭,狀況相當差,有些較嚴重的患者二、三十年延宕下來,早已成為反覆發病的慢性傷口。
卡多尼就是個典型例子,確診是鐮刀型紅血球貧血患者後,張裕泰除定期幫他清創及敷藥外,也不忘再三叮嚀他,千萬不要太勞累,也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儘可能把發病的機率壓低。這些醫囑,卡多尼都聽進去了,這些年來逐漸把咖啡事業交給兒子處理,少了誘使發病的危險因子,腳踝內側的傷口控制得還不錯。
眾人合力植新皮
不過,卡多尼的人緣實在太好了,大家都關心他腳上的慢性傷口。好不容易,他終於下定決心接受植皮手術,希望能夠早日擺脫傷口潰爛的困擾。
聖多美中央醫院安排卡多尼在九月二日的前一天就住院,先輸血改善缺血老毛病,再進行植皮手術。
「邦第亞!」早上八點,準時踏進中央醫院手術室,迎面而來的就是一聲葡萄牙語「早安」的親切問候。原來卡多尼已穿上半透明的綠色手術衣、戴上同色帽子,靜靜躺在推床上。一看到一般外科醫師張渭文、護理師余天佑、醫學役男朱子宏、吳孟哲及醫工役男宋政時,大老遠就熱情地打招呼。
這時候,古巴籍女麻醉師也走進手術室,開始準備麻醉作業。「怎麼辦?這裡的護士說整個醫院都沒有靜脈留置管了,那怎麼開刀啊!」
負責準備手術耗材的宋政話才說完,大家就像木頭人一樣,全都怔住了。「不會吧!靜脈留置管這種再普通不過的耗材,哪可能一個也沒有?」
回過神,余天佑趕緊打開從醫療團帶來的幾個醫藥箱,「糟了!今天我們也忘了帶。」眼看還有一點點時間,他掏出車子鑰匙,自告奮勇開車回醫療團拿。
「這也未免太扯了吧!」張渭文搖搖頭,靜脈留置管是稀鬆平常的醫療耗材,住院病人和急診病人都要用,而中央醫院竟然一個也沒有,真是匪夷所思。
吳孟哲也是一臉苦笑,「也許知道是臺灣醫療團要用,這裡的護士才說全院都沒有吧!」
果然如他所料,才過幾分鐘,一名護士就找出一個靜脈留置管,當場解決問題,張渭文趕緊打手機給余天佑,要他把車掉頭,不用回醫療團了。
卡多尼右腳踝內側的慢性傷口面積並不大,張渭文便以手動取皮刀處理。因為手動取皮刀的刀片一只才臺幣十元,與自動取皮機一只就要臺幣九百元的價差相較,兩者相差近百倍,同樣都是用完即丟,當然是能省則省。更何況卡多尼的傷口不大,手術所需的植皮並不多,殺雞焉用牛刀,手動取皮機就綽綽有餘。
手術完成後,最重要的還是術後的照護。卡多尼住在專收男病患的二樓病房,接受臺灣醫療團醫護人員們的細心照料。畢竟卡多尼是患有鐮刀型紅血球貧血的慢性傷口病患,傷口底下的組織狀況原本就很差,張渭文也不敢奢望卡多尼的植皮能百分之百長上去。一日一日的換藥檢查,掀開層層紗布,發覺植皮雖不是長得很理想,至少不算太壞。只要中間部位能長好,這些新的植皮以後就有機會往外擴展,進而把整個傷口覆蓋住,那就阿彌陀佛了。
真誠的醫病互動
在張裕泰借調期滿、重回臺北市立聯合醫院和平院區任職後,照護聖多美普林西比這些病患慢性傷口的工作,也就交給梁約翰及朱子宏、吳孟哲這兩位醫學替代役男接手。
就在那時候,醫療團看上一處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設立於咖啡山的老醫院。那裡已有上百年歷史,花點錢重新粉刷後,雖未能重拾往日繁華景像,至少不再一片荒煙蔓草。醫療團就利用重新整修出的一個診間,每週一及週四分別開一個上午診,卡多尼從此就近在那裡看病,少了下山的舟車勞頓之苦,方便多了。
在梁約翰眼中,卡多尼是個超級好人,也是他最窩心的病患之一。他記得有次看診完後,開車下山途中,才驚覺將隨身皮包忘在診間的桌子上。他隨即打手機給卡多尼,請他到半山腰的診間看一看。結果人才回醫療團不久,卡多尼的大兒子卡多尼歐已把他的皮包送來,原來卡多尼怕他擔心,就叫卡多尼歐搭計程車飆下山,將皮包送過來。
「一趟路至少半個小時哪!」且計程車來回兩趟得花聖多美普林西比幣四萬元,合臺幣約八十元,對經濟狀況並不好的卡多尼來說,也是筆不小的負擔。
梁約翰見狀,差點當場飆淚,當下放下碗筷,開車送卡多尼歐回到海拔七、八百公尺的家。「再怎麼累,也不能讓他再花錢搭計程車回家!」
梁約翰無限感慨地說,良好的醫病關係,絕對是醫療過程中最最重要的一環。然而,全民健保開辦十幾年來,臺灣的醫療已逐漸變成一種商業行為,醫師與病患之間那種出於真誠的互動,愈來愈淡薄,醫療糾紛也愈來愈多。
沒想到,那種出於真誠、在臺灣幾已消失不見的醫病關係,竟在遙遠的非洲國度重現,怎能叫梁約翰不感慨再三!
「你真的很難形容那種感覺,」臺灣醫療團護理師余天佑說,他每次和吳孟哲、朱子宏、宋政這些替代役拎著醫藥箱走進聖多美市中央門診中心時,在診間走道兩旁椅子上的病患,都會拚命鼓掌叫好。
「有點像在走星光大道!」吳孟哲飄飄然地說。雖然這種比喻稍嫌誇大了些,卻很傳神。衝著這些熱情及對醫事人員的無比尊重,梁約翰誓言不管再苦再累,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病患的慢性傷口治好,否則就太對不起他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