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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角色就是哀傷
吳明益 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

  二○○五年的時候,義大利當代雕刻家賈恩卡洛•內里(Giancarlo Neri)分別在羅馬、漢普斯頓公園和倫敦展出了可能是他最知名的作品「作家」(The writer)。這件作品並沒有直接描繪任何一位作家,相反地,只是放了由鋼材、木材結構而成的巨大桌椅。桌子高達九米多,人們漫步於公園時,得仰望這套巨大的桌椅,不,作家。

  許多人以為作家的象徵物應該是吳爾芙的房間,又或者是書架,但也許更有說服力的答案可能是桌子。有的時候,當一個寫作者坐在某張桌子上寫作的時候,他的周遭就會開始形成一種氛圍,散發出一種文字被啟動時才有的氣味。

  妮可•克勞斯成名作《愛的歷史》寫的其實也是作家的故事。一個年輕時曾想成為作家的年邁老人與他的好友互相照顧等死,唯一讓他牽掛的是他的作家兒子。一個少女與她弟弟、母親相依為命,她正在寫一系列的筆記,而她母親則正在翻譯一本原由意第緒語所寫,後來我們發現作者是「誰」關係到整部小說謎底的小說──《愛的歷史》。這樣的寫作手法逼使作者得寫一部半的小說,一部是我們正讀到,妮可•克勞斯寫的《愛的歷史》,另外半部是妮可•克勞斯小說裡的作者所寫的《愛的歷史》。於是,我們便透過小說中的書寫者,間接或直接地暗示了那個創造他們的書寫者的焦慮,以及她所想訴說的寫作的意義。

  克勞斯的新作《大宅》的四個主要敘事者,不是作家就是作家的伴侶,他們依附的生命來自於「敘事」,而他們敘事的關鍵隱喻都來自於一張據說是西班牙詩人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曾短暫擁有的桌子。

  羅卡是西班牙神祕的前衛詩人、劇作家,同時也是個民主運動者,在西班牙內戰時被暗殺,死的時候才三十八歲。臺灣讀者可能是透過瓊•拜雅(Joan Baez)認識羅卡。她在一九六八年曾將羅卡的詩作〈黑色死神的嘉賽拉〉(Gacela of the black death)和〈悲傷的卡西妲〉(Casida Of The Lament)配上音樂朗讀,悲傷、乾淨、神祕,聽來像箭矢穿透人心。

  妮可•克勞斯在小說的許多角落,都有意無意地描繪了那張「可能」是羅卡曾短暫擁有桌子:「書桌由黑色原木製成,桌面之上有一排抽屜,抽屜全都小得不切實際,好像一張中古世紀魔法師的桌子」;「書桌原本就不太像桌子,而像是一艘大船,大船在沒有月光的深夜,航行在漆黑的大海之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可以登陸之處」;「我相信自己會死在那張書桌前,它是我的傳承、我的婚姻眠床,為什麼不能也是我的棺木?」這桌子以及桌子曾經的擁有者羅卡,以及後來在桌子上寫作、哭泣、交歡,或與桌子共存的人,構成了全書的敘事角色:意外獲得一張據說是羅卡桌子的女作家;一位在耶路撒冷的年輕男子;一位在牛津教書,照顧著晚年愈見沉默,始終有祕密不願與他共享妻子的老教授;以及一位對子女嚴厲,想替客戶找回二戰期間被蓋世太保奪去家具與藝術品的古董商人……。這些人的故事,漸漸填滿那十九個抽屜。

  閱讀《大宅》的讀者因此或許將遇上一些痛苦,那就是小說彼此聯結的線索如此隱晦,如果漫不經心可能無法將這些線索統整出全貌。更關鍵的是,小說所牽涉到的文學與猶太歷史看似輕描淡寫,卻是體會書中人物的重要材料。原文書名great house的隱喻,或許來自於猶太經典《猶太法典》的構作。這部法典是猶太學者思想辯論的彙集,也是猶太人的文化之根。小說裡提到猶太智者撒該拉比說:「把耶路撒冷變成一個念頭,把聖殿變成一本跟城市本身一樣宏大、神聖、錯綜複雜的書籍,讓這一群人屈從於失去了什麼,讓事事物物映射出它那不復存在的形貌。」這就是《猶太法典》的意義。後來人們依據聖經「列王記」的經文:「用火焚燒耶和華的殿和王宮,又焚燒耶路撒冷的房屋,就是各大戶之家的房屋,將他的學校稱之為『大戶之家』。」

  小說中一位敘事者轉述自己的父親曾說:「現在每一個猶太的靈魂都繞著那棟被火焚毀的屋宅打轉,屋宅是如此龐大,以至於我們每個人都只記得非常微小的部分:牆壁的一個圖案,木門的一個節瘤,地板上流瀉的光影。但是如果把每個猶太人的回憶加以合併,神聖的部分終將整合為一,大宅也將得以重建。」重建大宅誠然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所有書寫者的筆,或都將是這大宅的磁磚、燭火、夾縫、窗櫺,甚且是磚隙間的苔蘚羊齒。

  倘若讀者不願費心於小說裡的歷史與文化、文學諸多典故,《大宅》仍將吸引你閱讀下去,因為難以企及的愛情也是這座大宅的另一根石柱。整部作品充滿了令人心碎的,敏感、準確、惆悵又溫暖的句子,比方說那個始終感到自己的作家妻子另有深愛之人的大學教授,說:「有些時候我太太似乎像是百慕達三角洲,你把東西丟過來,之後說不定再也找不到。」

  或許像妮可•克勞斯自述的,她的小說總是先出現了一個句子,她因此得尋找下一個句子來接上這個句子,她想建一座大宅、一座城市,然而手上卻沒有藍圖。這個沒有藍圖的建築因此是用詩的語彙搭建的,你大可以找一個安適的角落安頓下來,然後讓它跟你的人生產生一種詩意的聯結。

  陳玉慧在一次受訪時提到,雖然自認為是「無家」(Heimatlosigkeit)之人,卻總還是有一張桌子可歸。這話聽來有些蒼涼,卻妥貼得很。不知道觀者站在賈恩卡洛•內里那巨大的桌子底下時,是單純把那個「巨大」視為是作家本身的隱喻,或是作家筆下人生的隱喻?我始終以為是後者。因為一個作家有時探索到生命深處,他所承受的命運遠遠大過於一個人一生所能承受的時候,他總是需要一張巨大的桌子替他撐住。也因此,這部小說僅以幾個人物的自述縱橫愛情、國族、戰爭、宗教,並且以某「物」相聯,遂成為妮可•克勞斯的小說,始終以小搏大的書寫策略。

  這半個月來我在許多日常的場合閱讀這部小說譯稿,參加農民反圈地活動的空檔,或是在圖書館艱難地與我的新小說對抗的時候,我都幾乎要忍不住閱讀時震顫的眼淚。有一回真的在圖書館的座位掉下淚來,我裝做若無其事用按摩太陽穴的動作把眼淚拭去,但還是讓對座的一個年輕女孩發現了,她看了我一秒,然後趕緊低下頭去佯裝正忙碌於工作。我在想她是怎麼評估這個面對一疊紙張陷入哀傷的男人?會不會像小說裡那個咖啡店女孩旁觀一個傷心之人時,「就在我覺得你不可能更傷心的時候,你卻露出更加哀傷的表情」,因而對這個人背後的故事產生了好奇。

  這是一部你讀到某頁,認為自己不可能更傷心了,卻在一頁一頁翻下去的時候,不自主陷入更深的心的哀傷的小說。正當你覺得哀傷就像一個房間、一個劇院、一片森林、一座大海一樣無邊無際地擴大之時,作者又若無其事地開啟了另一個看來似乎可以讓我們舒緩的敘事─雖然最後可能跟我們預期的並不相同。

  羅卡在一九三五年朗讀他的《吉普賽故事詩》(Romancero gitano)時曾說:「這是一本反圖畫式的,反民謠式的,反佛朗明哥式的,這裡沒有短夾克,沒有鬥牛服,沒有平帽,沒有鈴鼓;這裡所有角色來自數千年的底層,而其實只有一個人物,巨大而黑暗有如夏天的天空,這一個唯一的人物就是悲哀,從骨頭的精髓中和樹的汁液裡篩瀝出的,而這和憂鬱無關,和懷舊無關,也和任何精神上的痼疾或痛苦無關;這是一種較屬於天而不屬於地的情感;安達魯西亞的悲哀是一種戰鬥,存在於愛的理智和圍繞著它無從了解的神祕之間。」(陳南妤譯)

  所有角色來自數千年的底層,而其實只有一個人物,巨大而黑暗有如夏天的天空,這一個唯一的人物就是悲哀。我在想,或許,這就是《大宅》的骨架。而這悲哀是一種戰鬥,存在於愛的理智和圍繞著它無從了解的神祕之間,則適足以獻給像妮可•克勞斯這樣的作家。在我的閱讀中,只有極少數的作家能像她這樣把哀傷像小動物般抱到我們面?前,我們甚至可以聽到它呼吸的聲音。

  我在讀這本作品時,總覺得此身已化為那張桌子,每一個傾訴者的筆與心靈透過紙張,終在我的心上留下刻痕。那刻痕不深不淺,唯有人生的某個斜面才得以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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