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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驚愕中成長
曾經有過的中國情懷
當夜色罩滿湖面
 
 當夜色罩滿湖面
 

  人生中有一段時期,我以為最大的幸福,甚至說幸福最大的可能性,莫過於在一個安靜的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刻,半躺在小小的木船上,手裡拿著一本詩集,或一本帶著詩意的書。讀著讀著睡意攏來,字句渙散,似醒似夢之間,感受到不知是書上記載還是我自己內在記憶的故事。

  那時候,我經歷過幾件事了,幾件自以為堂皇重要的事。編過一本校刊,愛過一個總沒把我放在眼裡的女孩,後來又無望地愛過一個大我十一歲的女人。這類的事,讓我相信生命已經在我面前開展,讓我相信自己夠資格開始想像思考幸福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夠資格刻意去尋找跟別人不同的,幸福的經驗,甚至幸福的定義。

  一回,還是在花蓮的鯉魚潭,我突然厭倦於平常將小船划到對岸再划回來的路線,決定這次不橫渡湖心了,我要沿著湖岸周圍繞划一圈。離開了租船碼頭,我小心維持著船和岸邊不遠不近的距離。湖岸的景色漸次展開,帶著特殊迷人的陌生。那山原該是我熟悉的,卻從我不曾習慣的角度跟我招呼,不再是我主動觀看山岸,而是山岸主動喚我過去。無聲的聲音,在山樹間呼之欲出,似乎對我說著:「來,再往前一點來,我有話對你說。」

  我一直划一直划,想聽到前面山岸要說的話。他會說:「你該像我,像我一樣堅毅挺拔」嗎?還是他會說:「你對生命的體會,要像我一樣深邃,一樣寧靜」呢?我每划前一公尺,那無聲之聲就往後退一公尺,我只能不斷地划,想確認我聽到了,那些只對我透露的訊息。

  划到天漸漸暗了,不用看錶,我都知道大概還有一小時天就要黑了,而我沿湖才划了差不多半圈的距離。合理的選擇,是掉轉船頭,循平常的方向,穿過湖心回航,那就可以趕在天黑前回到碼頭。然而,我多麼不願意中止繞湖划行的旅程,彷彿我和包圍著湖的山勢,有了一個默契許諾,我該完成這趟簡單的旅程,他或他們,就會賞我一個祕密。「他」或「他們」,因為我不曉得,這巍立千萬年的山,到底該是單數或複數。

  所以我固執地繼續划下去。天光愈來愈弱了,山愈來愈黑,心底長出了恐懼的線頭搔癢著。我知道,如果用力一拉,線頭就將帶出比黑暗更黑的,自己都無從評量的害怕。畢竟只有我一個人在船上,畢竟整個湖上只剩下我這條小船,畢竟熟識的船家因為太熟了不會等我而會先收攤回家,我有太多理由害怕。

  所以我只能更固執地划下去,像跟誰賭氣般照著原路繼續划,要是改變航程方向,必定會更慌張更害怕。轉成墨色的湖水完全阻擋了我尋找碼頭方向的視線,我只能依靠湖岸的輪廓。在黑暗中,漸漸從線退化成線的暗示的指引,才有可能回到碼頭。

  愈划愈怕,也就愈划愈覺得終點碼頭毫無著落。我迷失在湖中的航線上,開始擔心自己再也無法從這裡脫身。夜降臨了,我腦袋裡只剩下一個念頭,看見自己一直在划船,一直划一直划,回過頭,原本划船的少年竟然變成了面目枯槁的老人!

  我無法確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當夜色罩滿湖面時,突然有一瞬間,離我那麼近的山變化了,靜靜的黑影動了起來,在我眼前在我身後悄悄地變換了輪廓。先是變得尖銳尖利,像是惡魔乍然伸出的掌爪,繼而在我還來不及驚叫出聲前,又倏忽變得厚實柔軟,撲下來將我包圍住。我不再是湖上的划船少年,卻化成了湖的一部分,被山與山影同時懷抱著,因而感受到空前的溫暖,空前的安全。

  山有呼吸,山有脈搏,山的呼吸脈搏起伏,毫不費力地引我找到了碼頭,我將船駛進人工造出的小灣裡泊好了,山才退去。我抬頭看見街上飲食店的燈光,身上似乎還殘存著山的體溫。

  那當下,我完全找不到語言來形容這奇特的湖上經驗。我也以為,這奇特的經驗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別人訴說描繪。然而,還有更奇特的事等著我。回臺北沒多久,我站在重慶南路的書店裡,隨手翻開一本英國詩人華滋華斯的詩集。啊,那湖上黑夜的恐懼與恐懼後的溫暖,竟然就在那裡,在華滋華斯被用彆扭中文翻譯過的詩裡,不管那中文再怎麼彆扭,我都一眼就讀懂華滋華斯所寫的。為什麼?我幾天前在鯉魚潭所經歷的,卻進到了一百多年前遙遠英國詩人的詩裡呢?

  我買下了華滋華斯的詩,帶到碧潭去。碧潭不是鯉魚潭,碧潭沒有鯉魚潭那麼廣那麼平。我去的時候,下午還很長,黑夜還很遠。可是就在碧潭河岸船上,我一次次讀著華滋華斯的詩,讀到水波搖晃搖出了層層睡意,在那個恍惚的交界點上,醒著的我在碧潭這端,夢著的我卻到了鯉魚潭,山在醒著這頭進入印著白紙黑字的書中,再從夢的那頭浮冒出來,變成黑底壓著暗金色的影子,重複一次先恐嚇再溫暖照護我的過程。

  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沒有更高的幸福形式了,我不相信人生還能在湖水山色與詩行之外,創造出更強烈的幸福。

 
<摘自第二輯迷路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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