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一襲深紫色禮服的朱萬花,經由旁人牽引,緩步走上舞台。 她第一次受邀來到長榮交響樂團「午間音樂會」演唱。
她看不到指揮起拍,但指揮轉頭注視她,看她吸氣的同時舉起指揮棒,音樂就這麼神奇合拍,如絲綢般暢快地流瀉出來,音樂與人聲配合得恰到好處。朱萬花站在舞台上一連唱了三首台灣民謠〈阮若打開心內的窗〉〈牽阮的手〉〈月光小夜曲〉。
演出前,她不斷跟樂團綵排,想呈現最好狀態。但知道今天張總裁也會來,讓舞台經驗豐富的她,無由來地感到緊張。初開口時,她略顯僵硬,幾個音符之後,她唱開了,便越唱越奔放,情緒越自然。
唱到高音處,她舉手雙手,仰望的臉上圓睜的雙眼抑制不住深情;而唱到「所愛的人今何在,望你—永遠在阮心內……,」 語調特別低緩輕柔。
她是張榮發總裁口中「目睭嘸自由」(眼睛無法健康運用)的歌唱藝術家。 唱完之後,在現場五、六百的掌聲中。她準備下台,高跟鞋顫顫巍巍地往前踏步,眼看走到階梯邊緣,要一個踏空摔倒。幸好,這時候,有人及時牽住她懸空的雙手。
整場午間音樂會,舞台正前方的張榮發,從頭到尾聆聽著,朱萬花看不到。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就只是一片模糊的光。
微光中找希望
她出生在南投中寮鄉貧困農家,家裡共有五個小孩,她上面兩位姊姊一出生便患有先天性白內障,雙眼失明。她為生活奔忙的父母親,沒想到生出第三個小女兒,竟也跟兩位姊姊一樣眼睛看不到,內心有說不出苦。一種對殘酷命運無由排遣的怨懟、憤怒,移轉到剛出生的朱萬花身上。還沒滿月,母親就把她交給二姊素香照顧,媽媽不想抱她,也不想多理會她。
這對可憐姊妹花,盲姊帶盲妹,只能彼此在黑暗中摸索。「姊姊餵我吃米糊,我吃不到,流得滿臉、滿衣服都是。」朱萬花平靜地回憶著,她營養不良,身體瘦弱,直到四歲才學會走路。
二姊怕她哭鬧,惹父母親煩,所以揹著她,搖著她唱歌給她聽。她看不到,二姊的歌聲聽在她心裡,包圍著她,像天與地那般巨大,撫慰她的孤單。「久而久之,我也變得很唱歌,我第一首學會的〈難忘的愛人〉就是姊姊教會我的。」 這是一首尤雅的老歌,日本曲旋律,不等我問,朱萬花當場便直接哼唱起來。
她愛唱歌或許是天生的,只要唱起歌,她個性裡率真、熱情,便會自然散發而出,甚至她「目睭嘸自由」的眼睛,會因著歌聲牽引,散發出原本沒有的希望的光澤。
朱萬花八歲時,她們三姊妹終於在外界協助下,動了白內障切除手術,手術後,她的視力好不容易恢復到O.OO一,比較能夠看到多一點的世界,但世界卻沒有因她變得寬廣。
不甘按摩人生,決心走歌唱路
保守的台灣,只要身為盲人,幾乎注定了只能從事按摩工作。朱家大姊、二姊十多歲青春年華,也來到台北學按摩。將年紀小小的朱萬花一個人留在家鄉。沒有玩伴,朱萬花唱著姊姊教過的歌,打發時間。
後來兩位姊姊熬過慘烈、嚴苛的學徒生涯,開始在台北長春路小巷租一間和室自己創業。朱萬花九歲那年,父母親向人借了錢,全家搬離南投,一家七口擠在這間小房子,勉強在台北落腳,一邊還債,一邊在大都會的底層求生存。
整天,朱萬花的工作就是守在電話旁,接按摩客的電話。大她八歲的二姊,心疼她小小年紀沒有娛樂,知道她愛唱歌,便偷偷存了一筆錢,買一台收音機給她。
朱萬花說:「二姊疼我這個妹妹,甘願捨棄坐計程車冒險走路,偷藏客戶給的小費,才買這一台收音機給我。」說到這裡,她眼眶蓄滿淚水。
因為當時家裡的電話是向房東一個月一百五十元租來的、計程車一趟只要四塊六塊、按摩一次八十塊,但是一台收音機就要上千塊,「大姊知道之後責怪二姊浪費,但我知道她這樣做都是為了我……。」她頓了一下,深呼吸,情緒在無言中湧動。
這台「拉嘰喲」取代了朱萬花童年時二姊的歌聲,朱萬花守著它,像是守著一個小小的夢想。她說:「那時帽子歌后鳳飛飛很紅,我學會唱她很多首歌;當然也假想自己是有一天會遇到白馬王子的白雪公主,自編自導自演,陶醉在自己想像的世界裡。」她也假裝自己是大明星,把自己當成主持人訪問自己。
朱萬花只讀了小學半年,學會點字之後就輟學,從沒機會好好接受教育。而像她這樣出生赤貧,又天生眼盲的孩子,即使懷有歌唱的天賦,又怎能奢望有人聽見她的歌聲呢?毫無例外,她也走上二位姊姊同樣的路。
她也學按摩,而且一做二十多年,這個從少女到成年的過程中,她遇到同樣視障的先生結婚,養育三個孩子,眼看就要平平凡凡過完這輩子了。
按摩對她是謀生的工具,但不是她的生命。從小到大,想唱歌的念頭,一直在她的內心呼喊著。即使最苦的時候,她將女兒揹在背上也為客人按摩,她也喜歡在心裡哼哼唱唱的。「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看到孩子把按摩當成遊戲,我心裡一驚,我決心不想再讓孩子過這樣的生活。」她說。
朱萬花開始對自己平淡又帶著不幸的人生,產生不甘,她拚命為自己找機會,也參加教會的合唱團。之後在教會長老的鼓勵之下,三十五歲那年,她決定放棄按摩工作,一心要提倡「視障藝術一般化」(盲人音樂家跟明眼人一樣可以職業化展演與專輯出版)。
一開始說要放棄按摩工作,她的爸媽、先生都不支持,全家經濟也必然會很辛苦,這簡直是將自己僅有的「飯碗」毫不憐惜地應聲砸碎。但朱萬花卻很堅持,「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想唱歌。如果有機會可以做這麼的工作,為什麼我不要呢?」 她眼神專注,但無法跟人交會。說到這個決定的時候,她看來既孤單又悲壯。
只有小學一年級的學歷,朱萬花並不放棄自己。她努力參加各類研習課程,也找專業老師學習聲樂,更培養了寫作、廣播節目製作與主持、企劃及公關的能力。靠著辛勤自學,她終於在一九九七年舉辦了第一屆的視障音樂會。
兩年後,朱萬花和一群熱心人士共同組成「身心障礙者藝文推廣協會」,同時擔任祕書長,好服務更多視障藝術家,為視障藝術一般化努力。同一年她也出版了《刻劃生命的樂章》、《微光中的歌吟》專輯等專輯。但當時盲人從沒有機會跳脫慈善義演的框架,以實力售票的演出獲得大眾的肯定。
遇見「不一樣」的總裁
她常代表協會跟企業、政府敲門,希望能用實力,為視障朋友掙得平等表演機會,但總是失敗得多,因此,每次她聽到很多名歌手都能跟長榮交響樂團合作演出,羡慕之餘,會勾引起她內心強烈的欲望,不知道有一天能不能像那些歌手一樣,登台演出?
二○○八年某一天,二姊送一張朱萬花的CD給張總裁聽聽,向他推薦這位愛唱歌的妹妹。但送出去之後,她們兩位陷入深深的失望與悲觀的情緒,朱萬花回想著:「像張總裁這麼忙碌的人,其實不太可能用心聽一位完全陌生的人提出『請您聽聽看我唱歌』的請求。」
但是,幾天之後,二姊告訴她,日理萬機的張總裁不只聽了她的專輯,而且特別喜歡〈望春風〉這首歌。聽到二姊這麼說,朱萬花感動流淚,:「心裡一直吶喊者,啊,我的歌聲被聽見了。」
她用盲人專用電腦打字,寫了一封三、四頁的長信給總裁。信裡除了談到她自己,還另外介紹了視障的豎笛演奏家張林峰,以及有「台灣貝多芬」美譽的鋼琴家黃東裕等兩位給張總裁認識,希望能有跟長榮合作演出的機會。
信寄出去了,朱萬花忐忑不安好幾天,並不樂觀。她說:「我只是個沒有學歷,只因為愛唱歌,想為視障者爭取表演權益的人。過去我們不管邀請總統、院長,或是大人物,但有誰理我們呢? 一般企業也不領情,我們可以說四處碰壁,」她長嘆一口氣,終結一連串的失意挫敗。
但,這位張榮發總裁,他不一樣。
幾天之後,她接獲通知:張榮發總裁要親自來聽他們試唱。「啊,我真的好感動,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朱萬花簡直不敢置信。試演當天,她跟張林峰、黃東裕從早上便專心跟長榮交響樂團綵排。等到正式演出時,她雙腳抖到快要無法走路了,她想著自己第一次在大總裁面前,在大樂團之前演唱,她看不到指揮,也看不到觀眾,感覺很孤立,又如夢似真。那天她賣力地唱了〈望春風〉、〈望你早歸〉,唱完之後,完全看不清總裁的臉部表情,甚至不知道他坐在哪裡。
她全身繃緊,就怕一個字、一個音符唱錯了,總裁不認同她,覺得她不努力。朱萬花說:「唱完之後,我腦中一片空白,隔了好幾秒,才聽到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
總裁聽完很慎重地對他們三人說「加油」、「很好」、「繼續努力」,可是沒有當面承諾什麼。接下來好幾天,朱萬花又陷入東想西想,擔憂不已的處境中,終於一個多禮拜後,她接到長榮來電,得到肯定的回覆。
張總裁感同其情說:「其實她跟長榮試音了之後,有影,阿花伊真會唱,偏偏目睭看嘸到,真無彩!」
這種同情不是只有當下一念,日後,張榮發成為朱萬花生命的貴人。
二○○八年對朱萬花是關鍵的一年,她在張榮發的支持下,終於站上了夢寐以求的國家音樂廳,與張林峰、黃東裕三人共同參與長榮交響樂團合作「聖?節慈善音樂會」的演出。
朱萬花說:「啊,我們三個人真的是超開心的,真的是,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而是學音樂那麼久,這麼長期的夢想,終於要夢想成真了。」之後,她更受邀在長榮四十週年慶祝活動中演唱台灣民謠。當時,曾一度有人認為長榮集團四十週年是個大喜之日,為什麼要請視障歌手來歌唱。張總裁聞後怒氣不減地斥責:「講這種話的人是「畚掃」(垃圾),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你反而要支援這款目睭嘸自由的人。」
結果那一天音樂會,台下台下都很感動,不只是朱萬花,還包括共同演出的好幾位視障音樂家都得到鼓勵。張總裁說:「我最大的用意是給她們一種肯定。每個人,不管什麼條件,都可以做一個有用的人,貢獻社會,人一樣要肯定自己,給自己一種信心。」
張總裁對越弱勢的人,越帶有一種慈悲心。基金會同仁印象最深的是,在多次與視障朋友合作中,張總裁叮嚀他們不可稱呼他們為「 青瞑人」(台語,意指盲人),要改稱他們「目睭嘸自由」。
即使「青瞑」台語本身並無歧視意含,但張總裁認為,即使這般通用的字眼,言者無心,但聽在視障朋友耳裡卻可能比刀子還會傷人。
熬了這麼多年,好像朱萬花默默撒下來的種子,終於有了發芽的機會。幾次演出的成功,朱萬花便與長榮結下深厚的因緣。二?○九年,她與長榮交響樂團於中正紀念堂參與蔣經國先生百年誕辰音樂會;又前往新加坡進行國際交流演出。二○一○年元旦,她跟長榮交響樂團去四川義演,也參與上海世博的演出,她在台灣館中唱了〈月琴〉〈 天頂的月娘〉,將台灣的聲音向世界傳播出去。
這麼多次國際演出的機會,讓朱萬花的生命完全打開不同的面向,個性直率的張榮發,也直言提醒她,「你歌雖唱得不錯,但長得太胖了,要減一點。」張總裁還教導她,舞台上要怎麼穿服?要懂得修飾身材;甚至連要她怎麼敬禮?什麼時機敬禮?身體要彎到幾度?連唱高聲時麥克風要移遠一點等等,他都傾囊相授。
日後,朱萬花對自己演出的服裝、造型到整個流程她都非常注意。「很多台風上的訓練,總裁考慮的是很細很細的東西。他希望我是一個專業的表演者,我也完全照單全收。」張總裁提醒過的,這麼多年過去了,朱萬花都不敢懈怠,「我將每次演出都當成最後一場,也就是當成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場演出,全力以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