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課 我就是小叮噹 —— 要有接受批評的度量
 
隨堂重點:大家來找碴

課後有感:台灣是個充滿漫罵,快被口水淹沒的社會,
大人們炮火猛烈,學生說話也很一針見血。
這塊土地上有許多人善長批評,勇於直言,
卻沒有多少人能夠反向承受;
我們需要一起學習如何不把批評當成威脅。

 

  和學生混熟了以後,不時有人找我私下抱怨,這名學生說他的組員是個大小姐,分組討論總是遲到早退,除了頤指氣使,別的什麼都不會;那位學生又質疑其他組的報告太過以偏蓋全,存在著許多盲點。我總是一邊聽著,一邊想著如果這些「私談耳語」能換個發表空間,轉移受話對象,未嘗不是很好的建言。

  於是我嘗試將我當學生時,課堂上時常採用的「mutual teaching」和「oral defense」兩種意見交流模式,移植到授課班級。

  所謂「mutual teaching」就是讓學生彼此互相教導,比方有個學生正在進行一項書面或口頭報告,他首先要就內容作初步解釋,並告訴同學他在準備過程中所遭遇的困難,至今仍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及初稿完成後的缺失;而在場聽眾除了幫忙解決主講人所提出的難題外,也可以主動告知他未曾察覺的盲點。「mutual teaching」的用意一方面在於讓準備報告者可以透過自省,提早發現不足之處,另一用意則是集思廣益,結合大家的力量來解決問題,就單一主題提供不同角度的切入點和看法,可避免個人受限於主觀意識。

  「oral defense」則類似攻防戰,發言人針對特定主題提出報告後,由聽眾擔任發問者的角色,就其聽到的內容進行質詢。此時發言人必須見招、拆招,要能固守立場,不被問倒才行;因此主講者要非常清楚自己的弱點所在,最好能先試想對方可能會提出的問題。「oral defense」是一種非常直接的詰問方式,你攻我守,過關與否就端賴被質詢者的臨場反應、抗壓性和自我了解度。而在答辯的過程中,不講情面,只問專業,半點取巧不得。

  當我讓學生體驗「mutual teaching」和「oral defense」時,出現了一些頗為值得深思的現象。前者的氣氛通常較為和諧,反應也很踴躍,只是主講人所自陳的問題比聽眾提出的少上許多。很多學生在上台前告訴我,他們覺得這項口頭報告的困難處不在於準備工作,也不是需要用英文發表,而是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找出問題。他們當中有不少人這樣表示:「這份報告是我寫的,我會這樣寫當然表示我贊同自己所陳述的觀點,所以老師妳要我找出本身的問題,這樣不是等於間接承認立場不清,自拆牆角嗎?」

  這樣的心聲聽來倒也合理,可是報告結束後和同學一番討論下來,當事者往往猛然發現他所看到的問題只是冰山一角,看似完美的呈現,在別人眼裡卻是漏洞百出。當一個人習於主觀判斷、直線思考時,怕是未曾想過原來換個角度,死結也能解套,優點也可能變成缺陷。「mutual teaching」的經驗告訴我們:人絕對需要批評,若是沒有旁人的提點,我們所看到的永遠都只是投射你我意念,符合個人認知、喜好的片面。

  除此之外,這個activity也點出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發現別人的問題要比找出自己的癥結來得更為容易,因此我們不難想見,不管在學校或社會,批評變成一把只出不進的刀,銳鋒向外、鈍背朝內。

  至於「oral defense」的反應則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沉悶,學生們不是選擇放棄發問,不然就是問些一再重複、極其表面化的問題。畢竟我也當過學生,多少猜得出是怎麼回事。

  果然私下問了幾位平常熱愛放炮的同學,他們紛紛搖頭道:「誰敢真的認真發問,更何況是直接批評。就算跟對方不熟,往後也要見面,留些情面比較好吧!再說我以後也要報告,萬一我今天問了個問題,讓人家下不了台,到時可能會死得更難看。」也有學生很老實的跟我反應:「老師,妳這等於是要我們去找別人的碴,平常妳不是都鼓勵我們要多給別人讚美嗎?怎麼現在又換了一套做法?」

  經學生這麼一說,我這個老師好像真有點「老番癲」的傾向,前後不一,作風反覆。既是如此,乾脆就再善變一回,我把「oral defense」的評量改成不計名的問卷方式,讓學生列出報告者的優缺點及他們想給對方的建議。果然經我這樣一改,大家寫來可就不見手軟,有些批評用辭是既毒且辣,有些則是長如滔滔江河,綿延不絕。

  這番改變足以說明,學生們看待批評的心態是多麼極端負面和扭曲。私下、不公開的批評,可能是很多人每天都會做的事,但今天只是換了個場合,把批評這件事變得公開化、正式化,為何大家竟變得啞口無言?而當我將批評的管道重歸地下化時,透過紙筆,學生們又能大大方方的一吐為快。難道批評在我們的文化中是一種缺乏正當性的行為?

  許多人私下口水紛飛、罵火連天,也常見網路一族躲在虛擬空間,遇上看不慣的人事,馬上就髒字連篇、穢語一堆。反觀在教室這樣一個正當的場所,當學生被公開賦予批評的權利時,為何要退縮,甚至害怕被受評者「挾怨報復」?

  學生們擔心場面難看,害怕自己日後下不了台,但批評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威脅性?大家又是怎樣定義批評呢?「批評」二字看來是極不討喜,但如果把他們各自拆開,重新解讀,造字者在創造這兩個字時應該是想賦予它們正面的意義。當我們把「批評」的左右兩邊單獨加以解構時,可以讀出這樣的訊息:把對方「比」成可敬的對「手」,希望他能知己過,因此給予持「平」的建「言」。

  我這番說文解字或許也是出於主觀、純粹想像,但不管認同與否,想來應該不至於有人堅持批評的目的是為了和人撕破臉,吵得聲嘶力竭。吊詭的是,我所形容的激烈畫面,卻是批評所常導致的後果。為什麼批評像是一把許久未經清理的槍枝,只要使用時稍不留神,就會擦槍走火,場面失控?

  批評要讓聽的人能夠接受,不會冒火,說話者首先要將自己的心和嘴巴「清」乾淨,批評前先想一想自己要說的話是否中肯。我看過許多人「教訓」別人的架勢,只能以不敢恭維來形容。有些「批評專家」氣勢凌人,言詞犀利,想盡辦法要把對方逼到角落,退無可退,最終只能狼狽認錯;也有些人把批評當成藝術,講究快、狠、準,「罵」完人後還不禁讚美自己技術高竿,無傷氣質,不見髒字。這兩種批評就算切入重點,也無法讓人接受,因為批評者將對方的尊嚴踩在腳下,當自尊受傷時,防禦是一種本能。於是不管批評者起初的動機為何,就算導火線是個再小不過的缺點,最終也會變成對個人榮譽的捍衛。

  這樣的批評說來何用?除了傷感情,沒有任何實際的效益。批評不是為了強壓別人,成就自己,也不是為了證明你錯、我對;它應該是本著良好的動機,以溫和的言語溝通,並始終保持和善的態度。

  聽來很抽象嗎?我們不妨想一想當我們說出的批評反套在自己身上時,又是做何感受?如果你無法忍受同等強度的批評,憑什麼認為對方受得住?一個人不管是批評或被評時立場都該一致,當你對別人重重落下時,又有什麼資格埋怨別人傷害你的自尊。

  我想不只是學生,老師、家長也該學習如何有效的批評和理性的受評,當然這並不容易做到,就算我長篇大述,自己有時也很難消化太過直接的忠告。在我教書的第一年,就曾因為受不了學生的直言,而做出十分衝動的蠢事。

  事情發生在有天剛開始上課時,我不經意跟學生提到自己最近好像胖了不少,誰知有位男同學馬上應道:

  「是呀,妳總算發現了,妳都不知道我們忍妳很久了,妳一開始教我們的時候是人模人樣的,現在簡直像……」他搖搖頭,欲言又止,但是從他噘起的唇形看來,我不難猜出他想比擬的動物。

  「有那麼嚴重嗎?」雖說我平常和學生笑鬧慣了,但這樣的話聽起來還是頗為刺耳。

  誰知前排的另一個男同學居然說:「老師,說真的,我最近越看妳越覺得妳像小叮噹。」

  「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這號卡通人物什麼時候和我扯上關連。

  「因為妳常穿藍色的衣服,這陣子又圓了點,加上妳平常走路又喜歡蹦蹦跳跳,有時看到妳遠遠跳過來,我真的有種看到小叮噹的錯覺。」話畢他還作勢要跟我玩小叮噹永遠都贏不了的剪刀、石頭、布。

  他這番「作弄」當然引來哄堂大笑,而我自然也惱羞成怒了。

  於是我馬上反駁:「那你頭那麼大,我看你才像大雄。」乾脆一不作、二不休,我順手拿了張白紙,寫個零分讓他回家緬念。

  「哎呀,老師我們是開玩笑的,妳不要認真嘛!」有同學嗅到氣氛不對,連忙出聲打圓場。

   但我的怒火已升至九重天,怎能讓他們三言兩語帶過,於是在一時衝動下,我邀學生打了場豪賭。我還自訂遊戲規則,言明得要在一個月內瘦下五公斤,否則就要請他們全班去吃大餐;但要是我成功達成目標,他們則用班費請我一人即可。那時會提出對自己這麼嚴苛的不平等條約,真的是因為自尊受挫,腦門充血,理智飛上了天。

  結果到底如何呢?那一個月內我們諜對諜,大家變得十分關心我的體形變化,要是瘦了些,下次上課我的講桌上就會出現一杯全糖的珍珠奶茶;聽說那時同學間私下還開了賭盤,不過沒人敢告訴我賠率是幾比幾。

  三十天瞬間飛過,我——終究還是輸了。結果是賠了尊嚴,還要含淚履行諾言。那一餐花了我八千多塊,至今收據還躺在我的抽屜裡,每看一次我的心就抽痛一回。

  之後我有當掉那位直言的學生嗎?當然沒有,小叮噹的職責可是要好好愛護大雄。相反的,之後每當有人問起我有什麼綽號時,我第一個想到的總是小叮噹,雖然他們在訝異中聽完我的描述後,總是會說:「哪有,妳才不像呢!」但我總是會笑笑的告訴他們:「我就是。」

  「小叮噹」三個字對我而言,代表的是一種成長和互信,雖然開始時抗拒,過程也很漏氣,但我終究因為批評而受益。學生的話很直接,但是讓自我催眠、逃避站上磅秤的我,終於有勇氣面對那可怕的數字,也阻止我再繼續膨脹下去。我雖然輸了這場豪賭,但也學會了面對批評要更加理性,並且更懂得省思,因為批評雖然殘酷,但往往都是陳述事實。

  有學生問我會因批評而受挫嗎?我回答他,只是一時而非永遠。當苦澀過後,真相會留下,進步才有可能出現。我接受批評,看清缺點,但這無傷自我,我還是快樂而自信的小叮噹。

  說實話,我真的希望自己有小叮噹的「肚量」,能吃下批評,消化建言。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