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生涯共甘苦

時常想起映雪爽朗的笑容,還有她喜歡新事物、挑戰自我的精神。我在金門當兵,映雪依舊在美國海軍第二醫學研究所工作,我那輛五○CC的摩托車就成為映雪代步的工具。想想,一九六○年代台北的街頭,摩托車是個時髦的交通工具,何況是一個美麗的妙齡女子騎著它飛馳在台北的大街小巷,這是很少見的,映雪的獨特風格可想而知。

我們有很多共同創造未來的夢想,例如一起出國再進修,在學術研究上,希望將來擁有一席之地。映雪一直是實踐我們夢想的行動家,所以我在當兵之時,她也不得閒地為我們的將來找資料、了解各個學校獎學金的情形、申請學校等,待我退伍之後,這一切的繁瑣事物,映雪幾乎都安置妥當了

最後我們決定選擇凱斯西方儲備大學,選擇該校的原因為在生物化學的領域,它在美國大學的排名為十名以內,而且這是唯一都給我們夫妻獎學金的學校。這對我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當時台灣的經濟力差,除非真是世家子弟,沒有一個家庭可以輕易地拿出錢,供給在美國讀書的子弟;再加上,映雪的二哥景仁也在克里夫蘭,總是可以相互照料。所以我們兩個在商量之後,決定共赴該校,開始圓我們的第一個夢想。

再度出國,障礙重重

岳父陳逸松有著獨具的行事風格,在白色恐怖年代,他競選台北市長或多或少挑戰了當時政府的權威,雖然當局對他採懷柔的策略,但依舊是有忌諱的。映雪在美國修碩士的時候,接觸了迥異於台灣的政治空氣,因著她是著名人權律師陳逸松的掌上明珠之故,所以海外的台獨人士會不定期地寄一些宣傳資料給她,即使映雪對政治並沒有興趣,但是這些過去從未接觸過的言論,對映雪來說,還是新鮮與好奇的。

映雪在美國的每一件新鮮事,都會與我共享,她想將這些資料寄給我,又忌憚當時高壓的政治風候,所以異想天開地將宣傳品撕下來,再把她的相片包在裡面,寄給我,希望我也能看看這些諤諤之論。不過那封信,我從沒收到,映雪當然也不會來信提及,這件事本以為就此不了了之。

結果我們在收到學校的入學許可,緊接著申請出國簽證之際,我的簽證馬上就下來了,映雪的簽證卻遲遲沒有音訊。開學的時間迫在眉睫,我與映雪真的著急了。一九六○年代政府並沒有開放出國的政策,而且入出境都必須經過警備總部的核可,我們多方打聽之下,知道映雪的出國申請程序到警備總部之後就沒下文了,所以透過各種關係想知道原因。一位在金門當兵的長官說,必須花點錢打通關節,據警總內部傳來消息說需要一萬元。這個數目在當時真是高價,但是父母親知道我們一直企盼出國讀書,所以不得已也拿出這筆錢,結果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映雪的申請案件還是無聲無息。

我們不甘心,寫信到警總詢問,警總來份回函,只寫著「免議」兩字。所有可以想的方法與做法都試遍了,眼見開學已經一個星期了,我勢必要出國去,但是映雪呢?怎麼辦?尤其是當時映雪已經懷孕了!

早逝的第一個小孩

其實這已是我們的第二胎,我們第一個初生嬰兒龍聲,是我到金門當兵前誕生的,不幸的是夭折了!我倆曾對三個小孩提及他們早逝的大哥,雖然夫妻倆對龍聲的印象是那雙大眼睛,以及出生時受傷的微弱哭聲,但我們依舊愛極了這個早逝的嬰兒。

映雪的身體健康,頭胎的懷孕過程並不覺得不適,而且定期做產檢,沒料到的是醫生並沒有發現映雪是坐胎,當映雪陣痛送到醫院之際,才因為生不下來而發現這樣的狀況。

這時,醫師緊急找我們商量,表示有二種方式可以解決,一是剖腹產,開刀之後,拿出嬰兒,但日後映雪若再懷孕也必須剖腹,而且只能生二胎。三十餘年前,醫學的發展不若今日進步,剖腹產還是相當危險的,除了只能生二胎之外,開刀對映雪來說也有風險。

另一個方法就是自然生產,映雪當然要吃更多的苦,以及難產劇烈的陣痛。自然產雖然辛苦,但成功機率有九五%。我與映雪商量,她覺得既然有九五%的成功機會,自然生產還是值得一試。映雪那時已經痛得氣虛力盡,但也認為快點把孩子生下來,不必剖腹,她一定挺得過自然生產的煎熬。

坐胎自然生產是相當困難的,醫生必須用雙手想辦法把嬰兒倒轉過來,而且又擔心臍帶纏繞嬰兒,讓小生命受傷。映雪十足吃了苦頭,費盡力氣,嬰兒就是產不下來,她已經痛得汗如雨下,又擔心嬰兒在產道前太久會窒息,這時醫師不得不用產夾把嬰兒強力地拉出來。

龍聲出生時哭聲如貓嚎,細弱如絲,那雙大眼睛似乎閃著哀傷,對著四周瞟了一下,隨即閉上。映雪雖然精氣耗損,但仍然抱著嬰兒,有著母親的百般憐惜,當下我們都已知道,因為產夾用力過猛,嬰兒的腦部已經受傷了!

醫生歉然地對我們搖搖頭,隨即把小孩送到嬰兒病房,我見到映雪那抹哀傷,還有她努力生產之後疲倦的臉龐,我擔心嬰兒的健康,也擔心映雪。我為嬰兒取名龍聲,「聲」字為輩份,沒想到「龍」只見其形不聞其「聲」,第二天下午,龍聲就夭折了!

映雪傷心極了,出院之後就悶悶地躲在房間掉眼淚,不肯出來。我安慰映雪說,龍聲早夭是我們不幸,卻是他的幸運,否則一位腦部受傷的小孩成長,將來所要面對的挑戰及困難更多。那段時間我極力安慰映雪,夜晚帶她到龍山寺的小吃攤吃點東西,逗她開心,告訴她,再趕快生個小孩,用盡各種方法,讓她忘掉傷痛,再度開朗起來。

這是映雪生命過程中的第一個挫折與傷懷,為了讓映雪忘卻遽失幼兒的哀傷,所以我也希望映雪趕快生第二胎,來減緩她對龍聲的思念。

警總與美國大使館事件
而在申請學校之際,映雪又懷孕了,當警總的函件到來,我倆傻了眼,但我怎忍放下她一個人、還有我們愛情的結晶獨自在台,學校也開學了,我們真的不能再等下去。

映雪當然著急,但還是敦促我趕快成行,她的問題再想辦法。我知道,這只是映雪寬慰我的話,她擔心我誤了學校的入學時間,而我心知肚明,如果映雪這次出國簽證辦不出來,就表示她與國外的求學機會斷了線。這對她是多麼的不公平啊!她是為了我,而放棄在美國繼續修博士,不辭千里回來與我結婚的,如果因為我們的婚姻而斬斷了她的求學熱望,我終生都不會釋懷。

臨行前的兩個夜晚我真的睡不著了,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望著映雪以及她微凸的肚腹,想著我們全家人絕對不能分開,我一定要想辦法,再怎麼樣,映雪與我與我們的骨肉,不能睽隔兩地。

隔天夜晚,也就是我出國前的最後一晚,我鼓足勇氣,到當時警備總部副總司令的家,舉手按下門鈴。高牆內傳來一聲非常不友善的問話,看來必是副總司令的衛兵,大聲道:「是誰?」

當時的警備總部副總司令名叫李立柏,恰巧是我附中初中同班同學李本唐的父親。在初中時我曾經到過李本唐家中,所以知道他的父親有重要的身分地位。那時李本唐已經出國,我們也疏於聯絡了,但為了映雪以及未出世的孩子,這是我最後可想的辦法了。

衛兵的回話雖然不友善,我卻用更堅定洪亮的聲音回答說:「我是李本唐的中學同學吳成文,我知道李本唐出國了,我要來找李伯伯。」衛兵還是不肯開門,恰巧李本唐的妹妹認識我,她在屋內聽到了,所以對衛兵說,「等一下,他是哥哥的同學」。之後,她親自開門,帶我進到屋內。我見到了當時的警備總部副總司令李立柏。

李立柏倒是親切,問我有什麼事。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我說著:「李伯伯,我為了與太太出國讀書的事情,已經是走投無路了,我今天來,是想了解為什麼。」於是我一五一十地說出映雪的出國申請案件一直卡在警總的細節,並告訴他,映雪的父親是陳逸松,但是映雪從來沒有參與過任何政治活動,何況她已經出嫁,更不可能干預到父親的政治立場。

我懇切地告知映雪為了與我結婚,放棄學業回國,現在她反而出不去了。令人更為困惑的是,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映雪在警總的審件無法通過。

「我明天就出國了,所以來請李伯伯幫忙,我不捨得映雪為了我回國,反而阻斷了她的前程。」這是我對李立柏說的最後一段話,只見他頷首點頭,允諾說一定會查個清楚。

一個人單鳥先飛,全家人以及映雪到機場送行,心中百味雜陳,捨不得疼愛我的雙親,捨不下懷孕的映雪,我很擔心映雪如果真的無法出來,那麼我們夫妻又要乖離了。窗外雲濃如綢紗,引擎的嘶吼有如夜梟,我的心情不因為終於可以出國窺探學海而喜悅,因為沒有映雪同行,一切將顯得意興闌珊。

幸運的是,在我到達克里夫蘭不久之後,即收到映雪的來信,她說警備總部已經通知她面談,情況樂觀。待一個星期後,映雪來到克里夫蘭才告訴我,原來是當年她寄照片給我,那張包在相片外的台獨宣傳資料所惹的禍,因為警總把映雪當成是台獨的極端份子。

終於在美國團聚

映雪再出國進修,「警總」事件才是她的一段小故事而已,其實映雪回來之後我們已經相當清楚,夫妻兩個人要一起到美國並不是那麼容易。那時我們與美國尚有邦交,美國大使館對台灣民眾出國,有絕對自由心證的權力,簽證官只要認為申請的人有常留美國的意圖,他就有權力不給簽證。我的簽證沒有問題,因為我是單獨出去的;但是映雪就不一定通得過,因為美國大使館的簽證官最不樂見夫妻一起出國而不再回台。

所以在準備出國之前,我寫了一封信給當時的美國大使,請教他,美國法律是否有規定,夫妻不能一起共同進入美國讀書。沒想到美國大使真的回了一封信說,美國並沒有這條法律規範。出國前,我將這封信交給映雪,囑咐她如果警總的行文下來,到美國大使館簽證時,可以將這封信交給簽證官。

映雪簽證當日,不巧遇見了一位官僚氣息很重的中國人簽證官,他惡聲惡氣地說:「妳的簽證不准,因為妳的丈夫已經到美國了。」映雪不慌不忙地將那封信交出來,表示我們知道大使的態度。簽證官錯愕了一下,他以為映雪頗有來頭,也許是大使的朋友,官場的下屬當然不敢違逆上意,結果映雪的簽證有風無浪地過關了。

即令是美簽准了,進入美國海關也是個挑戰,因為美國海關還是有絕對的裁奪權,不准你入境。映雪那時已經有六個月身孕了,要入關可不那麼容易。好在映雪入境美國時,已是十一月初,克里夫蘭正是蕭瑟的初冬,天氣奇寒,映雪就穿著大衣入關,遮掩了微凸的肚腹,當我與二哥景仁在機場候客廳見到映雪終於入境,心中才真正地鬆下一口氣。那時學校已經開學一個月了。

貧賤夫妻不畏苦

一九六○年代,台灣的老百姓出一趟國門,的確不容易,從映雪的小故事,即可得見一斑。我們只是平民小老百姓,恩愛夫妻不忍分離,兩人對浩瀚的知識有著無限的憧憬。以一個醫學院畢業的醫師,在台灣的社會既擁有尊榮的地位,要求金錢收入也不困難,何況這一直是我父親的願望,他念茲在茲,就是希望我能在自己家中執業、當醫師;但是我與映雪並不這麼想,我們期待在知識的領域中,更深入地挖掘與探索。捨棄了雙親的企盼,結果出國的這條路,映雪卻路障頻頻,這種狀況是沒經歷過昔年歲月的年輕人,所無法想像的。

不過,映雪真的出國了。我們分離了一個月,這一次,更深深地感覺我們兩人一生將須臾不離。

我們已經再度孕育了小生命,家的責任與一生的期待都將緊密地連在一起。雖然我們知道出國後的歲月必然是嚴峻的挑戰,在求學這個階段,生活必定多艱,然而我們在一起了,所以我們不會畏懼。

坐在二哥景仁的車內,窗外一片霧氣濛濛,天氣好冷,映雪拉著我的手,依偎在我懷中,我穿著映雪給我的那件長大衣,車外的異鄉世界遼敻而陌生,卻交映著我們的夢。天寒地凍下,我們兩人的心溫暖相應,與映雪再度相逢,雖然這一次分離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心中卻有千萬思念與牽絆。是家的感覺讓我們牢牢融在一起,也因為我們的孩子即將出世,讓我們知道一生一世需要愛情與責任來經營,而我倆也用一生的歲月驗證了彼此的承諾。

初到美國時,我身上只有兩百元美金,父親給我及映雪買了兩張飛機票以及這兩百元美金,之後所有的生活與學業就必須靠自己了。我與映雪都有獎學金,一個月各兩百元美金,其中一百元美金要租房子,一百元美金必須寄回家,所以我的獎學金已經耗用殆盡了,而映雪的兩百元美金就是我們兩人的所有生活費以及開支。

在凱斯西方儲備大學,映雪依舊修化學,我則在醫學院的生化系,前半年功課吃緊,尤其我還要補修大學部物理化學的課,映雪也是一邊讀書,一邊待產,其實是相當辛苦的。第一個學期剛結束,映雪即生產了。我們的長子台偉,在嚴寒的冬日,雙親經濟拮据之下翩然降生,皚皚的白雪伴著兩個窮學生為人父、人母的喜悅,我們期待的孩子來到人間

生產完之後,映雪餵母乳,才兩個星期,學校又開學了。兩個星期,映雪的身體並未完全休息,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小嬰兒台偉出生時即有黃疸,我們必須每天抱他到醫院驗血。在寒冽的冬風中,一片片雪花透浸著身體,腳底下是又濕又滑的雪地,我與映雪裹著稚幼的台偉,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到醫院。那段路長長的有四十分鐘,大人都凍得受不了,何況是剛出生的小嬰兒。

我擔心台偉在就醫檢查黃疸的時候凍著了,所以拿出父親給的兩百元美金與我們所有的積蓄兩百元美金,買了一輛老爺車,映雪的二哥景仁教我開車。初次上路時在雪地上開車如蛇行,連路邊停車都不太會,但是為了台偉,以及擔心生產後的映雪在寒凍中傷到身體,那輛老爺車硬是讓我開上路。

台偉需要照顧,但是開學了,映雪計畫少修一點課,希望多一些時間照顧台偉;然而學校表示,如果映雪的課有變動,獎學金將取消。映雪的獎學金現在是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費,因為我的獎學金必須寄回家以及支付房租,假如映雪的獎學金取消了,那麼我們家小的生活隨即面臨問題。

映雪思前想後,咬咬牙,還是決定去上課,孩子就由我們兩人輪流照顧。我們分配的方式是,晚上時映雪照顧前半夜,她大清早起來去上課,我則照顧後半夜,每天早上九點後再去上課。而兩個人一起上的課,只能一個人去聽,抄筆記回來後在家中共同討論,如果真是兩個人都得分開上的課,台偉就必須托其他人代為照顧。我們兩人在大學時代已經習慣一起讀書,所以這種讀書的方式,對我們來說雖然辛苦一些,還是可以應付。

上課可以這麼做,但是考試的時間較長,台偉就必須整天托出去。通常我們會在考試前一個禮拜,貼出請人代為照顧可愛東方小嬰兒的廣告,付費請住在學校附近有育嬰經驗的白人太太幫忙照顧台偉。

台偉幸遇貴人照顧

記得有兩件事是我們在日後常常提起的。有一次考試,一位白人太太原本已經答應照顧台偉,但是考試當天當我們將台偉帶去時,敲了十幾分鐘的門卻無人回應,看來她真是忘掉了。我們急得如熱鍋中的螞蟻,到處打電話找相熟的台灣同學幫忙,直到找到照顧台偉的人,交待照顧台偉的細節之後,再匆匆忙忙地奔赴考場,那時我與映雪只剩下半個小時的時間來應答。

另一段回憶,也讓映雪非常心疼。也是在考試的時候,我們找到一位白人太太代為照顧台偉,那天大清早,我帶著台偉以及四瓶沖好的牛奶托給她,只見她睡眼惺忪地出來應門,我雖然有些擔心,不過還是相信照顧的人,所以把台偉放在她家客廳的沙發上,萬分道謝之後,趕去考試。

一天下來已經是傍晚五點多了,映雪回去準備晚餐,我則急著去接台偉。到她家門前,隱約聽到嬰兒嘶啞無力的哭聲,斷斷續續,像是哭都哭不出來的嗚咽,我心急如焚,一直按門鈴,等了十幾分鐘,那位太太依舊蓬頭亂髮,睡眼迷離地出來應門,見到我之後,還一臉驚訝地說:「你怎麼這麼早回來?現在不是中午嗎?」我一句話都沒說,進門見到台偉在沙發上哭得聲嘶力竭,那四瓶映雪早上沖的牛奶,仍依舊放在茶几上,我們的小孩已經一天沒喝水、沒喝牛奶了,我心疼極了,一言不發地就將台偉抱走。回得家來,映雪一見台偉的模樣,眼淚馬上掉了下來,她緊緊地抱著台偉,對台偉說對不起,充滿著母親的歉意。而我何嘗不是?望著台偉,只希望自己趕快畢業,不讓我們心愛的幼子再受到任何委屈。

台偉出生時是我們在美國最辛苦的時候,兩人還是要拚命地讀書趕學位,但是兩人就只有那兩百塊美金的生活費,生下台偉後經濟更為捉襟見肘。映雪哺乳了三個月,但是她要上課,無法定時餵奶,所以一定得喝沖泡的奶粉。可是,我們連買奶粉的錢都沒有。

台偉的奶粉來自醫院小兒科的捐獻。奶粉商人每個月捐出奶粉,讓醫院免費提供給家有幼兒、卻無力購買奶粉的窮人。我與映雪兩個窮學生,一個月到醫院一次,扛回一箱奶粉,這就是台偉長大的糧食。窮學生夫妻的窘境,由此可見。

元稹有詩云:「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與映雪卻從不做此想,出國讀書是我們的夢想、養育下一代是我們的希望、共築城堡般甜蜜的家庭是我們一生的期盼;我們知道,必須捱過這個階段,我們的家、我們的情,才會更穩固。日後我與映雪回味,雖知當日苦,當日卻不以為苦,這種深刻的心情,是沒有過共患難的夫妻所不能體會的。欣喜的是,我們的家、我們的生涯、我們愈陳愈香的愛情,還有在艱辛中所培育出的親情,就在這般的磨練中,顯露出它的珍貴光華。

所幸,一年之後我與映雪遇見了貴人,幫我們照顧台偉,那就是台偉至今仍依稀記得的袁媽媽。

這位太太的先生來自中國大陸,是一位醫師,名叫袁頌靈,但是袁醫師卻不能在美國開業,只能在醫院實驗室裡幫忙,夫妻除了靠積蓄生活之外,也會兼點外快。我們在校區附近認識袁太太,袁太太知道兩個窮學生的困窘,伸出援手,代我們照顧台偉,而他們夫妻一天只收我們一元美金,這是當時我們考試時托嬰一小時的酬勞。袁太太真是溫馨,象徵性地只收了一塊錢美金,更令人感激的是,她非常疼台偉,把台偉當成自己的寶貝孫子一樣,我與映雪雖然每個月必須付出三十元美金,但是,台偉有人照顧,兩人更可以專心讀書,映雪日後也常說,如果沒有袁太太,可能她都畢不了業。

二十三年不間斷的便當

映雪的博士論文依舊做有機化學的研究,她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為美國當時頗有成就的有機化學科學家諾蘭德(J. Eric Nordlander),他非常賞識映雪的才氣,一直鼓勵映雪往學術發展。映雪的指導教授壯年時即已辭世,也是癌症;想來真是一腔喟嘆,不知是天妒英才,還是老天特意在他師生倆身上預許使命,因為映雪的一生,都堅持她的學術專業,一步也不怠惰。除了十多年抗癌的艱苦歲月之外,我更看見了她在學術上的認真與執著,當年恩師的激勵,映雪可是一輩子孜孜不倦地堅持著。

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高仕偉(David Goldthwait)至今依舊健在,他對我也是亦師亦父,我未來的學術表現,老師幫了我非常多的忙。

我的論文是自細菌中分離RNA聚合瓷,在我之前,有一位學生已經分離了兩年,但是分離不出來。我接手之後,半年之內便成功地分離了許多次,但是這個實驗一開始分離時,我必須用十天的時間在實驗室,其中有三天不能睡覺。每次分離後,往往是半夜三、四點,那時我一定會打電話給映雪,她就得開車來接我回家。其實當時映雪也在忙論文的實驗,我在實驗室分離RNA聚合瓷時,她在家裡還要照顧小孩,夜間雖然睡覺,但隨時準備開車來接我,精神負擔之大,絕非旁人可以想像。所以我與映雪的學術生涯,自始即須臾不分,因為沒有她的支持與協助,就沒有我們共同的成就。

日以繼夜的忙碌,上課、實驗、考試、趕論文,加上照顧小孩及家庭生活的細瑣,三年的日子,猶如菜根譚一般,清苦中有甘澀,家庭中的日常瑣事倒成為夫妻累積情感的真心。我們在克里夫蘭的許多小故事,成為家園的永恆回憶。

長居美國二十三年,每天中午我都有便當可吃,沒有一天間斷過,有時我在實驗室忙,映雪一天還得準備兩個便當。一個頂尖的科學家,同時扮演妻子與母親的角色,她所下的精力與用心,令我感念。

在克里夫蘭時,實驗室的中午往往有討論會,老師同學各自把準備好的午餐拿出來,通常我的便當放在實驗室的水鍋中蒸熱,拿出來是熱騰騰、香噴噴的,不僅有便當還有熱湯,洋人同學們不是一顆蘋果就是一份三明治,見我吃便當,好奇得不得了,一段時間之後,還會用手捏來嚐嚐,對於中國菜與映雪的手藝讚不絕口。

另一件有關便當的故事,則是深刻地道出遠離鄉土、思念家鄉傳統美食的悲情。實驗室的一位日裔美籍教授,名叫Sakami,在美國出生長大。他在二次大戰時服役軍中,在歐洲為美國作戰,沒想到美國對日宣戰後,居然被美國政府關進集中營。他非常憤慨,戰後移居日本,不料在日本被看成外國人,終於還是回到美國;這真是移民後裔的悲哀啊!

我在進行實驗時,夜間映雪會準備另一個便當,有時就是日本壽司。在實驗室進行實驗,大家都曾留得很晚,有幾次Sakami夜間也留在實驗室,見到我帶壽司,既羨慕又感傷。他說,他已經許久沒吃到媽媽做的日本佳餚了,因為媽媽早已作古,而他娶的是一位義大利裔的妻子,根本不會做日式料理。

Sakami眼眶濕潤地說:「這是我小時候,媽媽做給我吃的。」我當然會請他一起與我品嚐映雪為我準備的壽司美食,心中同時感慨萬千。我真是幸運,映雪是位烹調高手,在美國二十三年,家中每餐都是傳統的中國美食,每個星期五我們則固定做西式的佳饌美味,休假日也會全家出外活動,大嚼中西式的精緻饗宴。映雪在生活美食的品味上,餵飽饜足了一家子,尤其是我這個來自萬華草根家庭的人,我在食物上從來沒有鄉愁,Sakami教授當然就沒有我的福氣了

留學生涯同甘共苦

三年苦讀生涯的小故事至今細細玩味,猶如昨日。我們那輛老爺車半年後就報廢了。故事是我與映雪到大西洋城參加學術研討會,回程時風和日麗,那時映雪已經拿到駕照,技癢想開車,見天清氣爽,我也樂得讓映雪開車試試身手。我們走賓州沿山邊的高速公路回來,行駛至半山,突然一陣大風,天昏地暗還夾帶著暴雨,擋風玻璃外一片狂飆漆黑,映雪剎時慌亂,猛踩煞車,結果車子三百六十度打轉,撞上公路旁的欄杆,車引擎蓋翻起且扭曲變形,一片狼藉,幸運的是兩人在強力的撞擊下沒有受傷。

大風疾雨一過,在半山腰,我們等著等著,攔了貨車,貨車司機幫我發信號彈,警察來了,通知拖車,我們坐在拖車上,頓頓顛顛地坐了四十分鐘,去到一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鎮,我還記得小鎮的名字叫雪片堡(Shipenburg),鎮上只有幾戶人家,一家簡陋雜亂的修車廠,修車師傅看了看我們那部已經撞得稀巴爛的車子,猛搖頭。

「修車要多少錢?」我問道。他看了又看,終於說要美金六百元。天啊!這部老爺車才買四百元美金,我們怎麼可能用六百元美金去修它,再說,我們哪有六百元美金。「如果賣給你多少錢?」修車師傅不以為然地皺皺眉說,頂多五十元美金。我與映雪面面相覷,兩人身上無分文,也只能把撞爛的車子賣了。看看天色已經晚了,那五十元美金,我們用了二十元美金在鎮上唯一的小旅館住了一夜,剩下的三十元美金剛好是隔天回家兩人坐灰狗巴士的車錢。我們的第一輛道奇老爺車,半年後被我們賣了五十元美金,血本無歸。我與映雪又開始走路上學、買菜,直到一年後,存了些錢,才買第二輛老爺車。

讀書時清貧生活似水,有時需要一些家具或是替換穿的衣服,我與映雪都是到救世軍(Salvation Army)去拿的,那裡有一些捐贈的物品,免費給清苦的窮人。我們在那裡拿舊衣服、舊家具,還有我們第一部老爺電視機。那老爺電視機奇重無比,兩人協力扛到租屋的五樓,打開看是如雪花雨點的畫面,但是我們照樣看得津津有味。每個星期三映雪固定去買菜,我與台偉就在家中看那部老爺電視機,台偉到現在還記得曾看過布滿螢光飛絮的電視節目

讀書、育兒、生活,每日均沒有空檔,忙碌、貧窮、希望,還有育養孩子的責任,在實驗室、課堂、考試,與趕論文中交迸度過。三年,不知是我們的耐力兼毅力熬過來的,還是映雪與我對未來憧憬的夢想支持著我們那顆熱熱的心,而我們終於要畢業了。

星光燦爛夜未央,靄靄晨曦露晶瑩;這好似我與映雪的心情,博士的門檻已經在望,我們開始有更多更多的計畫。見台偉已經三歲,兩人想著,何時生第二個寶貝?

(本文摘自《抗癌女神農-陳映雪傳》)

Copyright © 1999~2006 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All rights reserved.
天下文化/小天下/遠見雜誌/30雜誌 讀者服務部電話:(02)26620012 服務信箱:service@cwgv.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