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盛開的魔山角落
記得小時候,我的夢想是住在夏威夷,每天去游泳曬太陽。我那時做夢也想不到吧,長大的我,竟然在德國住進精神療養院,「玫瑰的角落」(Rosenecke),這是位於南德阿爾卑斯山附近一家專收心理病患的醫院。
西元二千年那年,我深陷身體的痛苦已有好一段時日,這病說來可笑,是因為一顆牙齒,由於這牙齒的高度失調,從此讓我陷入奇怪難解的疼痛。也許虛榮心實在太重了,一直認為自己牙齒不夠白,也或許實在太閑了,居然有空在牙齒上大做工程。問題是愛美絕不能偷懶,我卻懶到只肯在對門的牙醫診所治療,他不能算庸醫,但是有一顆假牙卻完全做錯了,開始了多年的惡夢。
先是頭疼,再是耳鳴,最後便是失眠和焦慮。多少次,我坐在牙醫診所等候應診,我去了內科耳鼻喉科,再不然便是骨科,幾乎生活的大半時光都花在看醫生這件事。
那時,疼痛像一把刀架在我頸上,使我無所適從,尤其耳朵居然整天像夏蟬作響,我從此再也無法平靜地睡眠了。我開始不停看醫生,從慕尼黑到柏林,甚至歐洲各地,只要聽到哪裡有名醫,我和明夏便會一地又一地的拜訪。
有一次,我們從慕尼黑遠道到丹麥邊境去看一位德國骨科名醫。經過了長久的等候,終於得到他的接見。他仔細看著X光圖,回頭對我說,「您的疼痛,是因為您住在異鄉。」他以很權威態度,似乎在嘲笑我般地解說病情,「您的身體以這種方式抗議。」我要離去前,他突然微笑看著我說:「您知道嗎?我覺得您應該去跳舞……」我愈來愈疑惑,也愈來愈惶恐,因為這些名醫都沒法
解開我的病謎。
那時,慕尼黑有一家大醫院成立了疼痛中心,專為身體出現莫名疼痛的患者檢查與治療。我因為長期找不出病因,最後也只好去了。那是一整天的檢查,從X光到核磁共振,驗血驗尿等等,一個醫生群共同為我應診,他們問了好多問題,主治醫師是一位年輕時尚的男醫師,他詳細地看著我的檢驗報告,然後微笑告訴我:「我有一個好主意,你去基姆湖(Chiemsee)的「玫瑰的角落」吧,那裡對你一定很好。」那時,我並不知道,疼痛醫生若找不到解藥,就只會把患者送去玫瑰的角落。基姆湖是德國一個名湖,風景優美,可能是德國最美的湖之一。我當時沒想得太嚴重,「玫瑰的角落」,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浪漫,但其實就是精神病院。
當時我家樓上正在修建房子,每天施工搞得震天價響,光噪音就夠我心煩了,我想,也好,如果可以去玫瑰的角落住一陣子,剛好可以躲過噪音,也不錯啊,就毫不考慮地對醫生說:「我要去,我想盡快出發。」於是醫生給我開處方和證明,我就去了。
那時我已走投無路,疼痛跟著我,我也想知道,或許那些醫生說得沒錯,我沒有病,而是心病,即然我人在德國,何不聽從德國醫生的建議?
我因此在玫瑰的角落待了一個月。那裡有點像德國大作家托馬斯曼的《魔山》所描述的地方,你到了一個山上去,在一個世外桃源,那裡到處都是病人,生活在一個醫療體制內,其實,對我而言,就是整個德國社會的縮影。
住院當天,一位男醫生負責幫我們檢查身體,明夏不能陪我進去報到,只能在外面等候。住院醫師是個男的,他正色對我說,「現在就只有你我兩人,所以只有兩法,一是我打電話叫一位女護士來現場,二是妳信任我,讓我一人幫妳檢查。」他是指日後不希望有人告他性騷擾,面對這麼公式化的開始,我說︰「如果事情可以更簡單的話,我信任你。」於是開始檢查了。
因為長期疼痛,我已固定服用安眠藥和抗憂藥,檢查以後,他同意我繼續服用,但忘了繼續開給我處方,以便我去取藥。第二天早上,我再去找他,想問清楚,他不在。到了下午,我在花園的小路遇到他,於是很高興地走向他,「我正在找您。」我本來真的挺高興看到他,也只想快點取得處方,他看著我,眼神透著慌張及怕人打擾的態度:「不行,不行,我沒空說話,妳要跟我另外約時間。」然後他就匆匆走了。
我看到的是一種官僚態度,以及那充滿疑問及擔心麻煩的眼神。當然,我自己也有問題,那時用藥成癮,沒有處方箋便沒有安全感。我也是個可憐的人。
那時我已重度依賴藥物,與明夏到地中海上的小島旅行,因忘了帶安眠藥,到了目的地便四處打聽及找醫生開藥,但那是復活節的長假,能去的也只有醫院急診,那裡的醫師不開我習慣服用的STINOX,我只好第二天便改機票回家。
我在玫瑰的角落的第一天早上,是一個團體交談。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艷陽天,可是大家必須坐在室內,圍成一圈坐在椅子上,開始自我介紹。我右邊的婦人開口前,我已在角落裡和她打過照面,在德國住了很多年,我知道德國人不苟言笑,但她不但不笑,整張臉似乎像凍僵一樣,沒有絲毫表情。她對大家說,她本來日子過得很好,是個很快樂的人。有一天,她下班回家時經過一個足球場,那時她正在和一位路過的朋友講話,結果一顆足球遠遠踢來,打到她的頭,因為力道太大,她當場頭都昏了,也很痛,隨後她到醫院去,從此整個人就有很多的問號,疼痛再也好不了了,而她的日子便再也不好過了。她很害怕,走到外頭時都很恐懼,好似那顆命運之球隨時都會射過來,她也恐懼她的人生再也好不起來了。
我左邊的人呢,她的問題是,本來在銀行工作,也肩負人妻人母的責任,她事事要求完美,又要照顧家事和兒女,又要主管銀行工作,蠟燭兩頭燒,有一天就崩潰了,被送去醫院,那是她來玫瑰角落的原因。
她的臉是黑的,眼眶像熊貓一樣黑,我後來問她為什麼?因為早上被電擊了,她得接受電療。我說,啊,嚴重到需要電療的程度嗎?有。咦,那我怎麼沒有?我居然還有一絲羨慕她每天都可以做電療。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荒謬極了。
而電療,我以為在七十年代才有的治療方式,像飛越杜鵑窩那樣的情節,竟然在二十一世紀德國還普遍採用!而且就在玫瑰的角落。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一段為什麼來這裡的歷史。每個人都要講出來,而且好好說出來,便是治療的開始。我雖覺得奇怪,但也配合大家,勉強講述我治牙有誤,從此疼痛如惡夢,我的故事跟別人的故事相較之下,一點也不奇特。
可是,剛開始的時候,我雖不耐講述和旁聽,但還有好奇心,也當自己是社會觀察者,所以很願意出席,但到了第三個禮拜,我慢慢對這整套的醫療系統和整套的心理醫療方式生出很大的問號。(摘錄自本書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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