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要觀察一個醫師在醫院一天下來做了什麼,就可了解為什麼醫師不會將心比心、不會傾聽,也不了解病人或是不知道該怎麼治療。我們整天忙著記錄、追蹤檢驗報告上的數字、修改醫囑、研究X光片或是調整劑量,與病人接觸的時間少之又少。即使我們有時間去看病人,跟他們說話,也抱著能免則免的心態。
由於醫療科技的進步,人類壽命延長了,生活品質也提升了,醫師因而覺得不必要花很多時間與病人接觸,但這正是引起病人不滿的最主要原因,也造成了醫病關係的疏遠。以至於,現代醫療照顧最大的祕密之一就是「對病人缺少照顧」。在醫院偌大的建築物中,所有的醫療範例在此建立,年輕醫師也在此受訓,然而,醫師花在病人身上,與病人接觸、談話的時間只有一小部分。醫師打從在醫學院求學之初就知道數據、檢驗和X光檢查非常重要,因此腦子裡想的多半是這些,時間也多花在上面,而且認為值得。至於真正能讓病人感到滿意的溝通、接觸和互動,對醫師來說,相對就沒那麼重要,無法和檢驗與檢查的成果相比。
然而,過去二、三十年來,醫師對工作的滿意度逐漸下降。研究顯示,只有少數醫師對工作感到滿意,因此勸告年輕人別輕易踏上行醫這條路。很多研究都發現醫師對自己工作的不滿意和病人的就醫滿意度低有關。而醫師會對行醫缺乏熱情,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和病人互動的時間極少。我們已知道這點,也很不希望看到這種現象,但很難有什麼改變。
為什麼醫師希望在病人身上多花一點時間,又不去做?這似乎很矛盾。健保制度的實行、病人人數眾多,加上醫療給付逐漸減少,這幾個原因使得過去二十年來醫師的業務負荷量愈來愈大,花在個別病人身上的時間也就變少。醫師抱怨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看病人,這個問題就醫界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但根據最近的一項大型研究,發現從八○年代到九○年代這二十年當中,醫師在每個病人身上花的時間不但沒有減少,其實已經增加。這個結果讓醫界內外大為驚訝。
病人希望醫師能多給自己一點時間,醫師也說他們已經努力這麼做,而且醫師與病人接觸的平均時間實質上已經增加,但彼此的滿意度依然下降。顯然,問題不在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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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五十三分,愛麗絲從醫院病床上醒來,覺得天旋地轉。過了一會兒,她的方向感才慢慢恢復:右手邊是厚實的白色布簾,與另一床相隔,但目前是空床;左手邊則是點滴架,上面掛著一袋打了一半的點滴輸液。她好不容易才掙扎坐起,但一起來就更加暈眩。
五十五歲的愛麗絲向來健康情況良好,但前一個禮拜她注意到自己有點血便。兩天前,她去腸胃科醫師高定那裡看診──多年來,腸胃不舒服時她都是找那位醫師診治。醫師在診療時只是大概看了一下,也沒觸診,就告訴她是痔瘡,並說:「這是小毛病,沒什麼關係。」聽醫師這麼說,她鬆了一口氣。
她遵照醫師指示用溫水坐浴,但昨天她突然發覺自己流了很多血,衣服、椅子都沾上了血。她不但呼吸急促,而且頭昏眼花,儘管狼狽,她還是趕去急診。急診醫師發現她心跳很快,血壓很低,有生命危險,除了給她輸血,還做了進一步的檢驗,並說第二天早上高定醫師會來幫她做大腸鏡檢查,或許她不是單純的痔瘡。
一點五十五分,她已醒來兩分鐘。她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扶著點滴架,搖搖晃晃地走進廁所。一點五十六分,護士發現她倒在地上,滿地是血,立刻呼救。儘管愛麗絲意識已經不很清楚,但她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也聽到護士尖叫。她想,自己或許就要死了。
一點五十七分,護理站呼叫值班醫師。護士把愛麗絲扶到床上,為她輸更多的血,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每五分鐘就來檢查一次生命徵象。她的心跳還是很快,血壓依然很低。二點十三分,護士在病歷上記錄:「再次呼叫值班醫師,沒有回應。」愛麗絲已恢復意識,臉色也好多了,但醫師還是沒出現。
四點十八分,醫師才在病歷上記錄:「護士報告病人出血很多,已記錄其生命徵象,目前已經穩定。將繼續追蹤其血球數、心電圖、血型確認與交叉試驗、胸部X光的結果,並監控生命徵象的情況。」
幾個小時後,高定醫師為愛麗絲做了大腸鏡檢查,但之後沒時間跟她解釋。愛麗絲又在醫院住了一晚。有人告訴她,第二天早上高定醫師來巡房時會來看她。
第二天,高定醫師只在她的病房停留了五分鐘,告訴她大腸鏡檢查結果正如他的猜測,的確是痔瘡,但他還發現她有大腸憩室炎,也就是大腸壁有囊狀突起,很可能會因發炎而破裂、出血。有一個突起旁邊有些血,但出血已止,因此不必做任何處置。這次的大腸鏡檢查也沒發現任何大問題,如惡性腫瘤。她的生命徵象已恢復正常,X光與心電圖檢查結果也都正常,心跳慢了下來,血球數也已回升。高定醫師只是說明,沒時間回答她的問題。他又說,照這樣看來,由於檢查結果都正常,她明天應該可以回家了。
因此,愛麗絲又在醫院待了一晚。三天來,她已經被抽了八次血。但她還是不知道這次的問題究竟是痔瘡還是大腸憩室炎。她很怕會再次大出血,可是不知道怎麼做才能避免。即使檢查結果正常,她還是會頭暈,依然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第二天早上,護士說,她的血球數檢查結果正常,她可以辦理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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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的一個老朋友來找我,希望我能去醫院看看她。我在她出院前一刻趕到。我一邊看她的病歷,一邊聽她講述這幾天來的遭遇。我發現她在廁所出血、昏死的過程幾乎沒什麼紀錄,大腸鏡檢查的照片已黏貼上去。我們談了二十分鐘,儘管她住院三天、接受了腸胃科醫師的診治,但她依然滿腦子問號,不了解自己的病症。
我解釋檢查的結果,解說什麼是痔瘡和大腸憩室炎,也回答了她一籮筐的問題。我說,她或許還會再大出血,她要接受治療,以改善血球數過低的情況。我也討論到她的暈眩和呼吸急促成因可能為何,我叮嚀她隨時注意出血的徵兆。愛麗絲是個聰明、理性,而且很有好奇心的病人,她很感激我的解說。說來,這真是我這一天成就感最大的一刻。為什麼她的醫師不這麼做?
或許醫師愛檢查甚至勝過愛病人。畢竟,我們學的就是這些:心電圖、X光檢查、磁振造影掃描、大腸鏡、電腦斷層掃描、血液檢查、壓力測試、細菌培養等。我們相信檢查結果是客觀、正確,而且具有實用價值的。愛麗絲的血球數很低,必須住院、輸血。雖然她在住院期間曾經大出血,差點死掉,但是值班醫師還是沒來幫她做身體檢查,也沒觸診或是跟她說話,只是開立更多的檢查。最後,大腸鏡檢查有個合理的診斷,醫師就認為任務已經完成。血球數檢查結果正常之後,愛麗絲就出院了。從最先的治療到最後,實驗室檢驗的數據不但是診斷的基礎,也是治療成功的基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檢驗的確是治療的保證,也很有用處,因為明顯可見的問題是出血。而透過檢驗,斷定了愛麗絲正在出血,也找到了出血的源頭,評估了嚴重程度;基於檢驗結果,醫護人員給她輸了血和靜脈輸液。然而,愛麗絲就醫的原因主要有三,包括暈眩、呼吸急促和不明原因出血,在她出院之後,暈眩和呼吸急促這兩個問題依然沒有解決,出血原因也尚未完全確定,因此日後還是可能再發生危及性命的大出血。換言之,雖然醫師已針對檢驗結果給她做了治療,就醫時的三個問題還是沒有答案。
現代醫學對檢查依賴很深,檢驗機器幾乎成了代理醫師。然而,愛麗絲要的是醫師親自幫她診治,而不是交給機器代勞。更大的問題在於:有時,我們也不了解檢查的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