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行空 (下)
台灣大學物理系教授 高涌泉
任何想像如果真的可以天馬行空,不必受到一絲拘束,當然也就沒有什麼難度可言,然而大約沒有小說家會同意文學上的想像是容易的事。所以文學想像必然也有其限制,可是這些限制在那裡?萊特曼既然曾嚐過科學研究與文藝寫作兩者的滋味,對於科學與文學這兩類想像的比較,自有些第一手心得可言,而他對於上面的問題當然也有值得旁人參考的答案。
萊特曼於「作為小說家的物理學家」一文(收錄於《時空的未來》(The
Future of Spacetime)一書)中宣稱,對於小說家的想像設下框框的是「稱為人性的東西」,也就是有關人類行為、心理、情緒的各種「事實」。他用一個例子來說明他的觀點,這個例子來自文學大師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的一篇著名小說。這篇小說名為「死者」(The
Dead),是《都柏林人》(Dubliners)這本小說集的末篇。「死者」的故事大約是這樣子的:男主角嘉布瑞爾(Gabriel)年約四十歲,帶了太太葛芮塔(Gretta)去姨媽家參加聖誕派對。嘉布瑞爾的母親已過世,姨媽很喜歡他這個外甥。這場派對是年度盛事,大家唱歌跳舞歡聚一堂。嘉布瑞爾得在晚宴上講話,但他並不是太自在,一直在擔心會不會講得不好。
派對過後,嘉布瑞爾與太太兩人回到旅館。下馬車時葛芮塔輕靠在嘉布瑞爾的臂上,就好像兩人在派對中跳舞那樣;當時嘉布瑞爾已覺得既驕傲又快樂,因為優雅的葛芮塔是他的,這時嘉布瑞爾更加感受到對於她的愛意與慾念,彷彿兩人已逃離了日常生活與責任,把小孩與俗務放在一旁,以熾熱的心逃向新生活。但是進了房裡,葛芮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對他的心意全然沒有反應,不知在想些什麼,令他有些懊惱。
幾次地尋問之後,葛芮塔才哭著說她正想著派對上聽到的一首歌,這首歌引她想起很久以前認得的一個男孩子,這男孩有又大又黑的眼睛,常唱這首歌。嘉布瑞爾開始感到不舒服,甚至憤怒。他進一步追問那男孩是否她的愛人,葛芮塔只說「我常和他一起散步」,「那時和他很好」,再追問之下,她說男孩有些纖弱,在煤氣工廠上班,早就死了,死的時候才十七歲。為什麼死的?葛芮塔回答:「我猜他是為我而死的」,聽到這樣的答案,嘉布瑞爾一時覺得被什麼東西撲了上來,只能用理智勉強挺住。漸漸地,葛芮塔哭著睡著了。
小說至此,如果你是喬伊斯,你該怎麼下結局呢?萊特曼說有幾種可能:其一,嘉布瑞爾完全沒有反應,但是依據我們的人生經驗,這樣的結局很假;另一則是嘉布瑞爾覺得自己優於她死去的情人,全無所謂葛芮塔的懷念,但這種反應也很假;或是嘉布瑞爾大為光火,把葛芮塔的坦白當成是通姦,而要離開她,這的確是一種可能的結局,但是卻和我們所讀到的嘉布瑞爾格格不入。
喬伊斯所選的結局是:嘉布瑞爾體認到他太太所真正愛的是這個早已死去的男孩,一個為她而死的男孩。他自己在葛芮塔的生命中,其實無足輕重,而他也從來未像那十七歲男孩那般地對待過任何一個女人;嘉布瑞爾只能靜靜地看著睡著的葛芮塔,彷彿兩人從沒像夫妻似地住在一起。萊特曼說:「我們相信這個結局,我們知道它是真的──即使在小說中,因為它和我們所知的人性、我們的個人經驗相符。而且它讓我們痛苦。」
所以儘管小說家的故事不必如科學想像那樣必須全然符合「自然定律」,也無所謂對錯可言,但是依萊特曼的看法:「這些故事可能因聽起來虛假,而失去了它的力量。小說家以這種方式,不停地以讀者所累積的生活經驗來檢驗他們的故事。」
研究喬伊斯藝術手法的人都知道他常把人生經驗寫進小說之中。以「死者」為例,嘉布瑞爾就是他自己,葛芮塔則是影射他同居女友娜拉(Nora)。喬伊斯曾相當忌妒娜拉認識他之前所交往的幾個男孩子,其中兩位確實早逝。因此我們如果問喬伊斯的故事為什麼那麼有力量,答案就是這些故事都是從真實事件上所成長出來的藝術品,當然不會虛假無力。就「受自然的約束」這一點來看,科學想像和某些高明的文學想像其實是非常類似的。(下)
{本文原載於中央日報副刊2005.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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