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行空 (上)
台灣大學物理系教授 高涌泉
前些時候,我在某個場合演講愛因斯坦相對論中的時空觀,對象是一般民眾。為了具體地說明彎曲時空的效應,我在演講中提到在台北101大樓頂層上班的人會比在底層上班的人老得快。一位朋友在報上讀到了演講的報導,懷疑我是不是講反了,因為他一直以為是住在高處的人老得慢,他的這種印象是從《愛因斯坦的夢》(Einstein's
Dreams)這本著名小說得來的。
我並沒有說錯:根據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物質決定時空曲率,因此時鐘的快慢(與尺的長短)會受到物質的影響;在地表附近,時空曲率較大,時鐘會走得較慢,反之,離開地表越遠,曲率越小,相對而言時鐘就走得較快。不過由於地球的質量不是太大,高處與低處時鐘快慢的差距極微。以具體的數字來說,台北101頂樓的鐘每一世紀僅會比地面的鐘快約萬分之一秒而已。事實上,這個微不足道的差距是可以量出來的。例如哈佛大學的龐德(R.
V. Pound)與芮布卡(G. A. Rebka, Jr.)在1960年就利用光學方法,首先對高度相差約二十公尺的鐘量出了它們的快慢差別。
無論如何,我聽了朋友的疑惑,當然趕緊去翻《愛因斯坦的夢》。果然,作者萊特曼(Alan
Lightman)在書中「1905年,4月26日」這一章裡說「科學家發現離開地心越遠,時間流逝得越慢,這效應非常小,但是極敏銳的儀器可以量出來」,因此「有些想保持年輕的人便搬到山上去住」,以至於「高度成了一種地位」。有人就誇耀「他們一輩子都住在高處,他們是生在最高峰上的最高屋子裡,從沒下來過」。有時候人們不得不下山處理緊急事務,他們便匆忙地從梯子下到地面,辦完事後又匆忙地回家;人們在地面上從不坐著,他們都跑著。他們知道「梯子每往下一步,時間就會過得快一點,他們也就老得快一點」。久了以後,人們已忘了住在高處的理由,「但是他們繼續住在山上,……教導他們的小孩要遠離其他低漥地的小孩,他們習慣性地忍受高山的寒冷……,甚至相信稀薄的空氣有益身體,最後他們就變得輕如空氣,變的瘦骨嶙峋,提早衰老。」
萊特曼這篇寓言的涵義相當清楚,至於他為什麼故意要用錯誤的科學來呈現意念,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不過我們可以猜他是為了文學美感上的考量才這麼做的。萊特曼原本是天文物理學家,從小就同時喜歡科學與藝術,高中時期既做火箭也寫詩。他於一篇「作為小說家的物理學家」(收錄於《時空的未來》(The
Future of Spacetime)一書中)的文章中說他在拿到理論物理博士七、八年後才出櫃公開其文學興趣,寫起科學散文。他發現散文是非常有彈性的寫作方式,「既可以是知識性的,也可以是哲學性的,或私密性的或是詩意的」。過不久,他就試著寫「可以稱為寓言的東西,亦即半是事實、半是虛構的文章。這些文章仍和科學有關,但是有些拐彎抹角。」萊特曼說「科學是隱喻、是一種世界觀」,數年後他就完全放棄與真實的關連,寫起全然虛構的小說。現在他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寫作教授。
科學與文學在一般人的認知中有相當大的差異:一邊是理性的,另一邊是直覺的;一邊是確定的,另一邊是不確定的;一邊是線性的,另一邊是非線性的;一邊是分析性的,另一邊則是創造的。但是有些內行人或許會提醒我們科學其實也是一種創造,也和文學一樣需要極高的想像力,兩者並沒有那麼不同。
不過科學中的想像似乎還是與文學或藝術的想像不一樣:正如費曼(R.
P. Feynman)所說的「在科學中,我們的想像必須和已經知道的其他一切不相矛盾。我們不能容許自己去認真想像那些和已知自然定律相牴觸的事物。所以我們這一種(科學)想像是一種不容易玩的遊戲,一方面得要有足夠的想像力去看到從來沒有被人看過、聽過的東西,一方面這些想像又受到我們關於自然已有的知識的限制……,實在是困難極了」,然而文學的想像似乎就不用受到所謂「自然定律」的限制。例如,前面萊特曼的寓言小說不就把科學事實倒過來講嗎?(上)
{本文原載於中央日報副刊2005.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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