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莉
我這輩子遭受閃電襲擊無數次,但只有一次是真的。我當時才脫離襁褓沒多久,應該不復記憶,但我卻記得。我身在一片原野上,馬與騎士正表演馬戲。暴風雨驟至,一名婦人抱起了我,帶我躲到樹底下。她緊摟著我,我抬眼一望,看見了襯著蒼茫天空的黑漆樹葉。
接下來我聽到嘈吵聲,似乎所有樹木都在我身旁倒下,還有一道亮晃晃的光,像注視著太陽的感覺。一陣嘁嘁喳喳的震動穿透了我全身,彷彿碰到灼熱的煤炭一般,還聞到肉體燒焦的氣味。我感到疼痛,卻又不覺得痛苦,只覺得自己像隻內裡外翻的長襪。
旁人開始拉扯我、大聲呼喊我,但我卻發不出聲音來。我被抱到某處,接著一股暖意包住全身,不是毯子,而是濕的東西。是水。我熟悉水,我們家在海邊,從窗戶就看得見大海。於是,我張開了眼睛,感覺自此再也不曾闔上眼。
閃電劈死了抱著我的婦人,以及站在她身旁的兩個女孩子,我卻逃過了一劫。人家說,在那場暴風雨之前,我是一個安靜多病的孩子,後來漸漸變得活潑伶俐。我不確定他們說得對不對,但是那道閃電的記憶依然像寒顫般,穿過我的身體。當記憶回來時,就是我人生感到震撼的時刻:看見喬所發現的第一塊鱷魚頭骨,而我自己找出了牠的軀體;在海邊發現其他龐然怪獸;以及與柏契上校的相逢。其他時候,我可以感受到閃電,但不解它出現的理由。有時候我不知道原因,但還是接受閃電給我的啟示,因為閃電就是我,它在我幼兒時期進入我的身體,從來不曾離去。
每找到一塊化石,我便感受到閃電的震撼,及一陣微微的顫動訴說著:「沒錯,瑪莉•安寧,妳與海濱所有岩石都不同。」因此,我成了化石搜尋者,為的是每日感受到閃電的震撼,以及那份與眾不同。
伊莉莎白
讓我一開始與瑪莉•安寧及她家人接觸的就是化石。我才收集了幾件標本,就決定必須做個櫃子來好好展示它們。在我們家中,負責整理物品的是我。把露易絲的花卉插瓶的人是我,陳列瑪格麗特從倫敦買回的瓷器的人是我。讓環境層次井然的這份需求,促使我前往小鎮靠山麓的考克莫爾廣場,到理查•安寧位於地窖的作坊。這塊狹隘的空地大約一個名門世家的客廳大小,說廣場是溢美之言,上流人士活動的小鎮大廣場只要拐個彎就到,考克莫爾廣場卻是由工匠的破落小屋組成,廣場的一隅還是小鎮的監獄,足枷就擺在大門外。
有人向我推薦理查•安寧,說他櫃子做得不錯,就算無人推薦,我不久也還是會被吸引到這裡來,哪怕只是為了拿我的化石跟作坊外頭攤位上的化石做比較。顧攤子的是年幼的瑪莉•安寧,這孩子長得高高瘦瘦,手腳結實,是習慣勞動的女孩。她相貌平平,褐色眼睛跟卵石一般,炯炯有光,讓一張扁平臉多了魅力。我走上前時,她正在篩選一簍子的標本,將一塊塊菊石撿出來往不同的盆子扔去,好似在玩遊戲。雖然年紀小,她已經懂得靠比較菊石螺旋體縫合線來分辨不同種類。她從分類的工作中抬起眼,看樣子精神飽滿,好奇心很重。「太太,您想買珍玩嗎?我們這裡有幾件不錯的,您瞧,這是一個漂亮的海百合,只要一克朗。」她拿起一塊海百合,長腕外散,的確就像百合一樣。我不喜歡百合,覺得它的香氣聞了就膩,寧可要更刺激的香氣,我交代貝西把我的床單晾在莫禮居庭院的迷迭香上方,她則把姊妹的掛在薰衣草上面。「太太,您喜歡嗎?──小姐?」瑪莉執意又問。
我不由自主縮了一下。難道我未婚這事如此明顯嗎?當然,首先,我沒有丈夫在身邊照顧我、遷就我。不過,我從已婚婦人身上觀察到另一件事,她們不必掛心未來之路,因而顯得沾沾自喜。已婚婦女像模裡的肉凍恆常不變,我這樣的未婚女子則無影無形、變化莫測。
我輕輕拍了拍自己的簍子。「我自己有化石,謝謝妳。我來這裡找妳的父親,他在嗎?」瑪莉朝通往一道敞開門扉的臺階點點頭,我低頭走入一間昏暗骯髒的房間,裡面堆滿了木頭石塊,地面覆蓋著刨花與沙石,一陣濃烈的亮光漆氣味逼得我險些退出去。但我不能後退,因為理查•安寧正在注視我,他堅挺勻稱的鼻子像標槍般將我釘在原地。我向來不喜歡鼻子引人注目的人,他們把一切拉到臉龐的中央,我覺得他們的關注讓我落入困境。
他身高中等,軀體靈活,下巴強健,一頭烏黑發亮的頭髮,眼睛是那種深邃的藍眼睛。他喜愛揶揄的個性令人討厭,不時還有粗俗的行徑出現,因此他那俊俏的面容總是令我心煩。他的長相沒有遺傳給應該可以更善加利用的女兒。
他踞坐在玻璃門矮櫃上,手持沾了亮光漆的刷子。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因為我說明我要的東西時,他居然不放下刷子,也幾乎沒有瞄我的標本一眼。「一基尼金幣。」他宣布。
以標本展示櫃來說,這是漫天要價,他以為自己可以占未婚倫敦女子的便宜嗎?也許他以為我很有錢吧。我氣沖沖看著他俊俏的面容一會兒,考慮等到哥哥從倫敦過來時再請他來跟他交易,不過那可能會等上好幾個月的時間。另一方面,我也無法事事仰仗哥哥,我要在來姆鎮做人,不許工匠在背後笑我。
環顧理查•安寧的作坊,我很清楚他需要這筆生意,按理我能利用這一點讓自己占上風。「實在可惜,你居然獅子大開口。」一邊說著,我一邊用棉布將化石包起來放回簍子。「本來我願意在每個展示櫃上刻上你的名字,欣賞收藏的每個人都會見到你的大名。不過,我應該到別處,找個價錢比較公道的人。」
「妳要把它們展示給人看?」理查•安寧對我的簍子點個頭,他的懷疑讓我下了決心:與其把生意給這人做,我寧可去阿克明斯克找別人,必要的話,去艾克希特也無所謂。我明白自己絕對不會喜歡他。
「先生,再會了。」說完,我掉頭大搖大擺上了樓。我誇張的離去卻遭到瑪莉阻撓,她站在入口擋了我的去路。「妳有什麼化石?」她注視著我的簍子查問我。
「顯然沒有妳會覺得有趣的東西。」我一面低聲抱怨,一面從她的身邊擠到外面的廣場。我恨自己被理查•安寧的口氣所傷,我又何必在乎一個櫥櫃工匠的意見呢?事實上,以收集化石的新手而言,我認為我這些小玩意很不錯。我找到一塊完整的菊石與其他化石碎片,還有一塊箭石的長鞘,它的尖頭完整無缺,不像多數的標本斷裂了。現在,雖然在氣頭上走過安寧家的攤子,我也看得出來,他們的化石在種類與美觀兩方面都遠優於我的,完整而光滑,多樣而量足。我甚至不知道攤子上展示的某些標本是化石,例如各種各樣的雙殼貝、有圖樣的心型岩石、有五條起伏長臂的生物。
瑪莉裝著沒聽到我無理的言論,隨著我來到外頭。「妳有沒有基雖骨?」
我停下腳步,背對著她、攤位與討厭的作坊。「什麼是基雖骨?」
我聽見攤子旁傳來一陣窸窣聲,石頭鏘鏘相撞。「從鱷魚的背部來的,」瑪莉說。「有人說是牙齒,可是爸爸跟我懂得比他們多。妳看?」
我轉身看看她拿出來的石頭。大約兩便士硬幣大,只是更厚,雖然是圓的,側邊卻是平直的,表面呈凹形,凹陷的中央好像有人趁它還柔軟時,以兩根手指按壓過。我想起了在大英博物館看過的蜥蜴骨骸。
「妳想說的那個字是脊椎骨。」我一面糾正她,一面把骨頭拿到手裡。「不過英格蘭沒有鱷魚。」
瑪莉聳了聳肩膀。「只是沒見過,也許牠們去了別的地方,像是蘇格蘭。」
我啞然失笑。
我上前準備把脊椎骨還回去時,瑪莉很快掉頭查看她的父親在哪裡。「留著吧,」她低聲說。
「謝謝,妳叫什麼名字?」
「瑪莉。」
「瑪莉•安寧,妳人真好,我會好好珍惜的。」
我的確很珍惜它,它是我第一個擺進展示櫃的化石。
現在想想我們的初識真是好笑,我當時萬萬也沒有想到,除了姊妹之外,日後瑪莉會成為我最掛念的人。一個二十五歲的中產階級淑女,怎麼可能想與勞動階級的小姑娘交朋友呢?儘管如此,她有某種吸引我的特質,沒錯,我們同樣對化石有興趣,但不只如此。瑪莉只是個小女孩,卻以眼睛引人注目,我想學會怎樣靠眼睛吸引旁人的目光。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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