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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童元方(香港東華學院教授)
 
 陳之藩曾說科學與詩很相近,科學界的研究科學,與詩人踏雪尋梅的覓句差不太多。研究科學即是全世界的人共同唱和一首詩,最好的出來了,大家就另找一個題目。在陳之藩的腦海裡,科學與詩,並沒有什麼分別,均在覓句。用陳氏自己的話說:「科學原來像詩句一樣,字早已有之,而觀念是詩人的匠心所促成的。」這裡面只是對真的好奇與對美的欣賞。 

 陳之藩的散文,尤其是後期出版的四本:《一星如月》、《時空之海》、《散步》、《思與花開》亦當作如是觀。我們從他的文章裡知道他愛詩,卻遺憾自己不會作詩。他表達自己的工具有二,一是數學,一是散文。他所寫超過一百篇的科學論文,我絕大多數不可能理解,但時常看見他對著方程式寫成的文章讚歎:「這結果真是太美了。」我頓有所悟。不論他是寫科學論文,還是一般的散文,其實都是在作詩。人皆以為陳氏以科學家的身分寫散文是一令人驚訝的事,好像科學與人文互不相干。 

 實則他是以兩種工具在覓句。 

 一 
 科學論文屬專業範疇,本可以不論,但陳先生有一篇論文居然是從一封私信的內容激發出來的。 

 現世所存米列娃給愛因斯坦最早的一封信,是一八九七年她在海德堡大學當旁聽生時寄到蘇黎世的。米列娃在信中告訴愛因斯坦奈卡谷的景色迷人,但那幾天總是裹在濃霧中。她什麼都看不見,除了霧,還是霧。對這鋪天蓋地的霧,米列娃的形容是:「荒涼到無限;灰暗到無窮」。但從只有霧的世界聯想到「無限無窮」的觀念,是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米列娃所併發出來的逼人聰慧。她說: 

 我認為人之無能了解無限無窮這一觀念,不能歸咎於人類頭顱結構之過於簡單。人是一定可以了解無限的,如果在他年輕正發展感知能力的時候,容許他冒險進入宇宙,而不是把他禁錮在地球上,甚至局限於窮鄉僻壤的四壁之中。如果一個人可以想像無窮的快樂究竟是多大快樂,他就會了解無限的空間究竟是多大空間──我想空間比快樂應該容易理解得多。 

 這段話激盪出陳先生二○○二年在美國麻州劍橋所發表的一篇科學論文:「Poetic and Scientific Representation of Infinity: A Wavelet Approach to the Impulse Function」,大概可以譯成:「詩與科學在『無窮大』上的表現方式:以小波方法看脈衝函數」。 

 這是由米列娃信中的哲學思考與文學描述,所帶出來的一篇科學論文;而一般散文的語言更是反映了陳先生同時使用兩種工具作詩的特色。而在覓句的過程中,這兩種語言可以互相補足。 

 二 
 先從〈時空之海──布萊克的一幅畫〉說起。這篇文章本身也是一封信,陳氏從布萊克的畫說到他的詩,再從他的詩中摘出四句,並自譯如下: 

 一粒砂裡有一個世界, 
 一朵花裡有一個天堂, 
 把無窮無盡握於手掌, 
 永恆寧非是剎那時光。 

 這幾句詩是戴森(Freeman Dyson)最愛引的。他之所以愛引,陳先生以為並非因為詩美,而是因為戴森瞭解愛因斯坦的語言。〈廣義相對論〉只有一個式子,陳在這篇散文裡特別列出來: 

 Pμν–1/2gμνR=–8πGTμν 

 他接著說,若不用數學,而用詩句來說明愛因斯坦的時空觀,沒有比布萊克這幾句更神似的了。牛頓的時空觀以為時間是無盡的長流,空間是無限的延展。而愛氏的則是:「過去、現在及未來並無區別,只是幻象而已。」〈時空之海〉最後以陸游的兩句詩作結: 

 三十萬年如電掣 
 斷魂幽夢事茫茫 

 八百多年前的中國詩是不是暗合了愛因斯坦宇宙的秘密? 

 陳之藩也可以引惠勒(John Wheeler)的兩句話來說明廣義相對論,而這兩句話即使沒有詩的形式,卻有詩的內容: 
 空間作用於物質,告訴它如何運動; 
 物質作用於空間,告訴它如何彎曲。 

 陳先生曾告訴我,愛因斯坦形容他自己建立的方程式,左邊堅實如鑽石,右邊軟弱如蘆葦。由此他想到已隨風而逝的故友巴弧天。巴弧天說,「『魚戲藻』該對什麼好呢?應該對『鼈爬沙』。因為『魚戲藻』這麼美而巧的句子只能對像『鼈爬沙』那樣又笨又拙的。」陳先生對我說,「『魚戲藻』就是廣義相對論等號左邊的鑽石,而『鼈爬沙』就是右邊的蘆葦了。」 

 廣義相對論從數學式子到布萊克的詩,再到惠勒的佳句;從愛因斯坦對自己方程式的形容再到巴氏戲言,陳先生逍遙而遊,從不同的方向與角度在覓句,已不是他年輕時所說最好的出來了,其他的人就罷唱,而是不斷會有新的佳句出現,他也就繼續享受覓句的過程。 

 三 
 《散步》這本散文集裡有一輯很特別,收的文章主要是有關科學的題目。除了說「黃金分割」的四篇外,一篇談資料壓縮,是為成大電機系戴顯權教授的書所作的序;一篇說費曼(Richard Feynman)1/243 = 0.004,115,226,337,448的怪數。 

 論「黃金分割」的那幾篇,說明由十進位來表示的0.382與0.618兩個數字,若以二進位來表示,會得到「對稱」的圖形。換言之,黃金分割以二進位來表示時,呈現出對稱之美,兩數之間是鏡面對稱,而一數發展開來是平移對稱。這幾篇文章發表的時候,曾引起極為熱烈的討論,而對一些質疑,陳先生又很幽默地引出列子「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的故事來自嘲。對陳先生而言,任一問題在他思考、探索的過程中,不論是古是今,是中是外,是科學,是人文他都能予取予求,自由運用。譬如講費曼那個怪數的文章卻是從何其芳的詩句開始的: 

 上帝既然創造了夜令人安息, 
 就不該再創造令人無眠的月光。 
 把失眠的原因從費解的數字轉為天宇的月光,給乾枯的話題立時點染出詩意。其實何其芳的原句是這樣的: 
 神啊,你創造黑夜是為了睡眠, 
 為什麼又創造這月亮,這群星, 
 這飄浮在唇邊的酒樣的空氣? 

 陳先生少年時欣賞其詩中意象,不知不覺記住了,但卻在無意間替人改了文字,只是這改動竟比原詩更精煉、更簡潔。 

 說明資料壓縮的必要,陳先生可以從今日信息的頻繁傳遞與大量堆存回溯到《史記》的寫作方式。書寫的過程是信息的傳遞,而儲存則在於「藏之名山」的竹簡。資料壓縮的方法是以精純的文字來節省竹簡的空間,而後人閱讀的工具則是古文的認識與理解,所以讀史可以視為編碼解碼的程序,而竹簡如晶片,所寫的字則是位元了。這樣貫通古今的思考方式,可以從電腦的科技發展追究到上古史的寫作,因而悟出竹簡到晶片是工具在變,而傳遞與儲存的思想其實並沒有改變太多。陳先生散文的語言縱浪大化之中,並沒有什麼科學與人文的區別。 

 四 
 又有一次,陳之藩帶著電腦數據與圖表,特地從台南到香港來看楊振寧,為的是討論與狄拉克(Paul Dirac)的單衝函數有關的一個問題。他想到單衝函數之為工具,帶我們走向相對的量子世界,而電腦的出現,坐實了狄拉克發明的各種符號。陳先生想知道在電腦世界中,單衝函數是否還有增益的可能? 

 那一天是一九九九年的十二月八日。陳先生為當天與楊振寧的見面寫了一篇日記,發表時的題目就叫做〈日記一則〉。整個討論似乎應專注於單衝函數的,陳氏卻以楊先生的一句話帶過了:「單衝函數在量子力學上應用的並不多」;轉而以自己的青少年時期來反襯楊先生的,背景則是對日抗戰大時代的漫天烽火。這一篇散文帶著自傳的性質,也是第一次我看見他形容楊為「天上的彩虹,漂漂亮亮的」;而自己為「地上的溪水,曲曲折折的。」陳氏這比喻非指成就的高低,而是指彩虹環境的單純與溪水遭遇的複雜。這複雜二字是他對自己人生的感慨,蘊藏著千般未曾言說的坎坷與辛苦,但也僅止於此二字了。這篇文章是這樣結束的: 

 掛上電話,並未拉上窗簾,外面是萬點晶瑩;不是繁星在天,就是燈火在地。時與空已化為混沌,夢與醒漸分不開。狄拉克的圖線又襲來腦際。睡了。 

 從香港沙田旅館小屋這一定位,視野拉開了、拉遠了,至於無窮無盡,讓人忘卻自身。然而單衝函數的圖與線卻在萬點晶瑩中出現,撞擊小屋中人的腦袋,而他卻睡了,再也不想那個科學問題了。從開頭的單衝函數,畫了一個圓,到結尾的單衝函數,中間是兩人的一生。起伏跌宕之處,有如神來之筆。 

 五 
 陳之藩早期的散文,比如《旅美小簡》,語言華麗多姿,而情感澎湃,沛然莫之能禦。問題思考的層次分明,表達的手法漂亮,展露出陳氏在文學創作上的才華,機鋒處處。但後期的作品,尤其是《思與花開》中的文章,一如滿天的華采隱隱收攏在浩渺的煙波之中,清光凝定的氣派,令人想起「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有一篇文章,題目叫〈背誦與認識〉,如此不具特色的標題,很難想像會是什麼樣的內容。但絕對想像不到的是,陳先生從杜牧的一首詩說到「相」(Phase)的物理意義,竟是一個認知上的大問題。這首詩是大家從小即朗朗上口的: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如此眾所周知的一首詩,又有人不明白季節既曰清明,又怎麼會雨紛紛呢?多年後有香港中文大學電子系的學生聽了楊振寧的講演,說楊所講的「相」他會算,但是不懂,求教於老師。陳則想出來用這首詩去解釋「相」: 

 本該天氣清而明的,卻雨紛紛了;也就是下一個節氣的「穀雨」超前到了。在中國的醫學或科學上,不論超前(Phase lead)或落後(Phase lag)都是時令不正,會有災變發生。該冷時不冷,該熱時不熱,生物不能適應,植物可能枯死,動物可能鬧起瘟疫來。而我們控制學上常以改換「相」為利器來糾正系統以利正常運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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