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媽媽帶著宸億到雅文基金會的北區中心上課。上課的時段是三點,這一天,因為要做採訪,媽媽和宸億一點半就到了,媽媽受訪的時候,宸億就在小房間裡睡午覺,睡飽了,再跟媽媽進教室上課。
教室裡,除了有平時教宸億的余雅筑老師,還有一位實習老師。
剛醒來的宸億,睡眼惺忪,模樣十分可愛,他靜靜坐在椅子上,等著余老師為他測試助聽器是否正常運作,確定沒問題了,就開始上課。
遠距離聽力練習
一開始,是遠距離的聽力練習。余老師拿出一個火山造型的透明長筒,筒身有很多小洞,還有一把顏色鮮豔的細棒。然後,余老師請實習老師站在宸億背後,隔著一段距離,用手捂著嘴,開始說話。
宸億每聽見一句,就可以拿起一支細棒,穿過透明長筒。漸漸地,筒身插滿了細棒。
下一個活動,余雅筑老師則是跟宸億練習事物特徵的描述。
桌上放了四個汽車模型,有火車、汽車、機車和消防車。余老師用手捂著嘴,問宸億和媽媽:「有很多輪子,可以載很多人,會在鐵軌上跑,這是什麼車?」
宸億趕緊舉手:「是火車。」
「答對了,」余老師說,給了宸億一把猴子小玩偶,要他從圓筒上方往下丟,因為玩偶有著彎彎的手臂,就會勾住筒中穿插的細棒。
「宸億告訴老師,什麼是火車?」余老師要宸億重新練習剛才對火車的描述:「有很多輪子,可以載很多人,會在鐵軌上跑。」
宸億媽媽阮氏紅兒坐在一旁,微笑地看著兒子複述老師的句子。中文對她來說,還不能算是非常熟悉,陪伴宸億學語的過程中,她也必須加緊腳步學好中文。
宸億媽媽,是來自越南的外籍配偶。
幸福遠離
二十一歲那年,阮氏紅兒嫁到了台灣。
當初為什麼會將終身大事託付給一個遙遠異鄉的男人?她淡淡地解釋,在家鄉,她有朋友嫁給了台灣人,看對方似乎生活得還滿幸福的,原本在皮鞋加工廠工作的她,便選擇了異國的姻緣,成為台灣眾多外籍新娘中的一員。
宸億的爸爸在電子公司當工人,或許是文化上的隔閡,夫妻間的感情不冷不熱,「他在外頭做什麼,想什麼,我完全都不知道,」阮氏紅兒說,語氣透著幾分落寞。
嫁到台灣後,她和公婆同住。當個外地來的媳婦,本來就不容易了,彷彿是上天給她的考驗,生下來的孩子又是極重度的聽損,預期中的幸福生活,似乎離她愈來愈遠。
阮氏紅兒說,兒子一歲時,拿鈴鐺逗他,或是對著他拍手,他都沒有反應,帶去醫院做聽力篩檢,當聽到醫師診斷孩子是聽損時,她完全不能接受。抱著一絲希望,陸續又找了幾家醫院,得到的還是相同的結果。身處異鄉的她,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傾訴心情,只能默默地承受這心碎的痛楚。
跟宸億一家住得很近的大伯家,也有一個聽損的堂哥,已經是十六、七歲的青少年了,但是完全無法說話,只能用手語跟別人溝通。想到兒子可能會步上後塵,阮氏紅兒心裡很焦急,但是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求援。
那麼,宸億的爸爸呢?「他不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她委婉地說,不難想見,照顧孩子的擔子,應該都是她一肩扛起。
阮氏紅兒先是把兒子送到大同育幼院的早療部上課,後來透過院方的介紹,才轉到雅文。當時宸億已經三歲多了,就語言學習來說,起步已經慢了些。
艱難的挑戰
一般的家長要教聽損的孩子說話,已經是不小的挑戰,像宸億媽媽這樣的外籍配偶,要面對的考驗就更多了。
首先是口音。聽損的孩子學習說話,一開始是「仿說」,而阮氏紅兒說話時明顯帶有口音,對於宸億的發音難免會有影響。
其次是識字。外籍配偶學習華語,聽、說或許可以很快進入狀況,但是讀、寫還是得花相當的時間學習;也因為識字有限,在找輔助教學資料時,就會比較辛苦。
余雅筑老師說,對於一般的家長,老師們會提供找資料的管道,讓他們自己去蒐尋,但是像宸億媽媽的狀況,她就會直接幫忙備好資料。
另外,還是語言隔閡的問題。
雅文的聽覺口語學習法強調從日常生活的情境中學習,而很多事物的中文名稱,連阮氏紅兒自己都不清楚,因此她會先用越南文做筆記,再去確認中文的說法。又譬如一些形容情緒的字眼:驚訝、失望、滿足、欣喜……,並不容易掌握精確,為了教好孩子,阮氏紅兒於是晚上去上中文課充實自己。也就是說,很多語言上的資訊,媽媽都自己先消化、吸收,再一點一點地「哺餵」給宸億,不禁讓人聯想起母鳥銜食餵幼鳥的溫馨畫面。
另一個考驗
雖然要比一般聽損兒的家長付出更多心力,但是宸億媽媽仍然積極地陪著孩子進行語言學習,而她的努力似乎也漸漸有了成效,只是沒想到,上天又給了她另一個困難的考驗。
宸億的父親失蹤了。
時間是二○○九年的五月。
那天,宸億的父親一如往常去上班,然而平時該回家的時間他並沒有出現,從此音訊全無,直到現在。
為什麼會突然人間蒸發? 連阮氏紅兒都搞不清楚原因, 只記得先前隱約聽說, 丈夫在工作場合有一些債務問題, 不過, 到底欠了多少錢,她也沒有概念。
沒有打包行李,也沒有交代任何事情,就這麼離家出走,把老母和聽損的兒子全都丟給了來自越南的妻子。
丈夫離家後,開始有人上門討債,拿不到錢,恐嚇電話隨即而來,全家人都陷入驚慌,報警後,恐嚇電話才慢慢減少。
阮氏紅兒說,有一次鄰居發現有個身形很像丈夫的男人在他們住家附近徘徊。那個男人真的是失聯的丈夫嗎?他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遙望著那個他選擇離開的家?
自助人助
半山腰,有人搭起了棚子,擺上卡拉OK伴唱機,投幣就可以唱歌,吸引了很多愛唱歌的山友。
因為外籍配偶不易找到正職的工作,宸億媽媽就在這裡照顧攤子,打零工賺生活費。因為要配合山友的作息,所以工作時間很長——從每天早上七點,一直到下午六點,辛苦賺個兩萬塊,加上宸億可以申請四千元的殘障津貼,就成了阮氏紅兒、宸億和阿嬤一家三口生活的收入來源。
因為家境清寒,宸億平時到雅文上課的費用,是靠著基金會社工向善心企業募款支付的,至於宸億後來開電子耳,費用高達八十二萬,則是靠政府補助和慈濟基金會的幫忙,才順利度過難關。
因為平日阮氏紅兒要工作賺錢,晚上要上中文課,教孩子的時間相當有限,但是她仍然利用下班或假日努力教宸億說話。有時候,不管怎麼教,宸億就是學不會,她有點氣餒,眼淚就撲簌撲簌掉下來了,這時候宸億就會跑來跟媽媽說:「媽媽對不起,因為我聽不清楚,你再說一次,我會認真聽。」
聽到宸億童稚的聲音,阮氏紅兒知道不管怎麼辛苦,她都不能放棄。
當宸億的語言能力從單字發展到句子時,所有的心血都有了代價。
不過,阮氏紅兒也承認,宸億現在說句子時,還是會出現停頓、斷裂的狀況,特別是連結詞會不見。比方說,「我在學校跟老師玩遊戲」,他會說成:「我、學校、老師、玩遊戲」。如何讓孩子可以說出完整而流暢的句子,還需要更多的努力。
余雅筑老師說,現階段宸億除了要加強進階的字彙,也要學習溝通的技巧,比方說,當他聽不清楚對方在說什麼時,他該怎麼表達。畢竟,語言主要的目的,還是溝通和表達。
看見成果
此刻,坐在教室裡上課的宸億,乖乖聽著老師的描述,「形狀圓圓的,顏色黃黃的,吃起來酸酸甜甜的,裡面有一顆一顆的種子,這是什麼水果?」
宸億從桌上四個水果模型中,拿起了柳丁。
「宸億,這是什麼水果?」余老師問他。「這是柳丁!」宸億很開心地說。
現在可以乖乖上課的他,以前可是脾氣很壞、經常哭鬧,還會拿鞋子丟櫃子,或是伸手打媽媽。好脾氣的媽媽或許不知道怎麼安撫孩子,總是順著他。經過老師從旁協助,阮氏紅兒也學著如何處理孩子的情緒問題,該強勢的時候,就會出手制止宸億,漸漸地,他的壞脾氣改善了不少。
問宸億媽媽, 孩子的個性像爸爸還是像她?「像爸爸,」她說,「想做什麼就去做,不太會想到別人。」提到丈夫,她的表情顯得很平靜。眼前她所能做的,就是靠著自己的力量,把孩子撫養長大,未來可以正常地跟別人溝通。
阮氏紅兒才二十八歲,七年前,她獨自來到異鄉,原本期待的是安穩而幸福的新生活,誰知事與願違,但是她並沒有後悔,因為她在陪著孩子一起成長、學習的過程中,找到了另一種細微、但是很真實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