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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時光能夠倒轉,她們或許會有不同的人生選擇;
不過命運已成定局,放在心底的故事只能從頭說起……

西元一九○○年元旦,失蹤的女嬰帕哈麗塔宛如奇蹟般,現身在村中最高的一棵樹上。長大後的她隨著夫婿來到烏拉圭首都蒙特維多,沒想到坎坷的家庭生活卻在眼前等著考驗她;帕哈麗塔的女兒夏娃美豔動人,執意成為女詩人的她選擇離鄉背井,意外飛上鳳凰枝頭,卻因政治迫害回到家鄉的懷抱;夏娃的女兒莎樂美則深受一九六○年代席捲全球的共產革命影響,渴望改變祖國的未來,卻不知她的信念將改變她的一生……。
《看不見的山》頌讚三個女人在最絕望的時代依舊努力求生存的意志,道盡最真摯,也最難割捨的三代母女情。狄•羅柏提斯承襲拉丁美洲作家魔幻寫實風格,以極富想像力的文字開啟世人通往烏拉圭的大門,並幽微地鋪展出女性心靈版圖,創造出父權論述無法呈現、「看不見」的蒙特維多。

 
作者簡介

卡洛琳娜•狄•羅柏提斯 Carolina De Robertis

出身烏拉圭家庭,曾移民英國、瑞士。她對二十世紀烏拉圭歷史作了透徹的考據,以家族故事為藍本,輔以在婦女運動組織任職長達十年的經歷,創作出這部令人驚奇的小說處女作。《看不見的山》席捲歐洲各國暢銷書排行榜,使得狄•羅柏提斯成為2010年最受矚目的新人,更有「伊莎貝•阿言德接班人」的美譽。狄•羅柏提斯目前定居加州奧克蘭,於舊金山大學教授創意寫作課程,同時正在著手第二本小說創作中。
 

本書以女聲為主的三代傳奇,宛如女巫在篝火邊講述的故事,光影歷歷,充滿生命力量,聽眾聽起來不枯燥。作者巧妙地融合烏拉圭歷史、文化、風俗,熬煮成一鍋鮮湯,魔幻技法像鹽巴般提味,讀來極為順口。當然,這本書也成了我們對遙遠的南美洲東岸的烏拉圭這個國家,最佳的索引。 —作家 甘耀明

 

本書藉三個女人的人生際遇,鋪陳烏拉圭黨爭和內戰頻仍的歷史,旁及阿根廷的裴隆獨裁政權,再到古巴大革命,女人的堅韌、苦楚、反叛,投射出拉美波瀾壯闊的大時代故事。走過蜿蜒的歷史幽徑,猛然回頭,蒙特維多原來一片平坦!那看不見的山彷彿有形的監獄,錮禁了思想、也囚禁了反動的心,狄.羅柏提斯細膩的筆觸,流洩出黑色幽默! —淡江大學美洲研究所所長 陳小雀

 

在《看不見的山》裡什麼都看得見:《百年孤寂》、《精靈之屋》、《預知死亡紀事》、《巧克力情人》、《湖畔之屋》的魔幻、廚藝、浪漫、女性身分認同、革命政治;致命的女人——夏娃、莎樂美轉化成剛毅堅強的女性,是一座座靜謐柔美、無法撼動的山巒。羅柏提斯從母親的象徵——帕哈麗塔(漂泊的飛鳥)開始耙梳,飛越看不見也移不動的山(父權、家園、身分的傳統),回歸尋找拉美女性的根源。 —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張淑英

 
國外媒體推薦

《看不見的山》是一本會讓你熬夜閱讀,而醒來時依舊難忘的作品,其成功之處在於呈現出無時無刻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下的男女眾生相。 —《舊金山紀事報》(The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一個有關身分認同的精采故事,就像那些最棒的小說作品,《看不見的山》辦到了! —《歐普拉雜誌》(O Magazine

故事引人入勝,但也令人心碎……。非凡的處女作,其史詩般的題材和靈巧的寫作手法在家族歷史中迴盪,同時闡釋國家對個人的影響,以及再造家園所必須經歷的犧牲。 —《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

從如詩的精準文字到情慾的展現,狄•羅柏提斯的語言讓這部文學處女作變得如此獨特。 —《書單》雜誌(Booklist

狄•羅柏提斯成功將家族故事與傳奇融合在一起,賦予蒙特維多新的面貌,成果十分出色。 —《圖書館期刊》(Library Journal

華麗、抒情、奇蹟……在這部處女作中,狄•羅柏提斯將二十世紀的烏拉圭美麗地呈現出來。 —《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

充滿魔力的處女作,衝擊人心,富有詩意。這部充滿創見的作品美麗且勇敢地揭開過去的祕密。 —《她》雜誌(Elle

故事如此美麗,令人著迷。狄•羅柏提斯成功結合一個國家不堪回首的過去,用過人、極富想像力的文字,將《看不見的山》推入最佳南美洲小說的行列中。 —「部落格評論」網站(Blogcritics.com

這本小說如此迷人,帶領讀者進入當代拉丁美洲文學的場域中。狄•羅柏提斯鮮活地描繪烏拉圭首都蒙特維多,兼具深度與廣度,宛如一顆在「銀河」旁熠熠生輝的寶石。 —「書籍瀏覽」網站(Bookbrowse.com

狄•羅柏提斯對於南美大陸的描繪充滿熱情,美麗動人,且緊密地連結歷史與地理。 —《費城詢問報》(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

優美的故事,穿插著迷人的情節與細節。 —《達拉斯早報》(The Dallas Morning News

《看不見的山》涉及二十世紀南美洲政治、經濟與社會的諸多變遷,令人印象深刻。 —紐西蘭《奧塔哥時報》(Otago Daily Times

一部成就極高的作品,深刻且動人。—愛爾蘭《星期日商業郵報》(The Sunday Business Post

 

  莎樂美終於提筆寫信時,女兒已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少女。「消失的一切都在某處。」她寫道,彷彿物理學能夠將時光倒轉,挽救母女倆的關係。這是她在學校學到的法則:能量既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沒有東西會完全消失。人也是一種能量,當我們看不見某人時,他只是到其他地方或換了樣貌,有時兩者皆是。唯有黑洞例外,它吞噬一切,不留一點痕跡。但是莎樂美好像當它不存在似地繼續振筆疾書。

   她濡濕的裙子緊覆著雙腿,手中的筆動得飛快,好像不受手的指使,頻頻勾勒出草寫字母的尖角、撇捺和圈圈,並在銳利的字母,如t、j、y和g的尾巴勾出花結,似乎想把這些字串在一起,也把母女重新串在一起。她寫著寫著,筆下的圈圈愈勾愈大,彷彿需要更多的繩索,將心底被吹散的東西重新綑綁住,或許不只心底,還有身邊、過去的一切,包括母親和外婆的年代那些莎樂美從未經歷過,卻流傳下來的故事。這些源源不絕的故事總是不請自來,有時慢條斯理地傳進耳裡,有時卻來勢洶洶,足以將人淹沒或沖上雲霄。有些故事並未流傳下來,徒留空洞的沉默。不過,如果消失的一切仍在某處,那麼,這些故事必然還在世界上某個隱蔽的角落繼續呼吸、發光。

                             ***

   每個世紀的第一天總是與眾不同,位於烏拉圭的迷你小鎮塔庫阿瑞波尤其如此。罕見的奇蹟總是在這裡替新的世紀拉開序幕,小鎮也因此聞名。所以那天早晨,鎮上所有人都做好準備,好奇不安地引領期盼,有人喝得爛醉,有人不停禱告,有人接連灌酒,有人在樹叢底下親熱,有人倚在馬鞍上,也有人一杯接一杯沖泡瑪黛茶驅逐睡意,等著看新世紀會發生什麼出人意表之事。

   一個世紀前,也就是一八○○年,當烏拉圭還不是個國家,只是殖民地時,教堂的聖壇在新年第一天出現了好幾大簍紫色漿果。這些從天而降的漿果熟透多汁,足以讓全村的人吃兩大回合還綽綽有餘。聖壇侍童羅布斯提安諾親眼目睹神父開門時,發現耶穌腳底下的禮物熱得滲汁。爾後的日子裡,他年年都會描述神父目睹這一切時的表情:紫色漿果沉浸在彩繪玻璃陽光下,冒著水珠,簍子足足有兩個大男人的胸膛這麼寬,香氣蒸騰得連上帝也要陶醉。羅布斯提安諾花了一整天,甚至一輩子轉述當時的現場實況:「神父臉色白得像紙,接著瞠紅了臉,兩眼一翻,突然砰地倒在地上!我跑過去搖他,大喊:『神父!神父!』他人卻繃得跟石頭一樣。」多年後,他還會補上這麼一段:「那味道對他來說太濃烈啦,你也知道,就像是女人性高潮後所散發的氣味。可憐的神父每天晚上獨守空閨,這下子可受不了,一堆被太陽曬得熱呼呼的漿果出現在教堂,他根本消受不起。」

   女人、牛仔和孩童都現身享用這些漿果,在教堂聽眾席長椅上看到蜂湧而來的村民還真令人不習慣。這些漿果小而圓,熟而辛辣,和當地的品種全都不同。當村民都躺下來睡午覺幫助消化時,一位八十幾歲的老太太站上講壇,告訴大家她小時候聽來的那些世紀之初發生在塔庫阿瑞波的奇蹟。「我告訴你們,」她說:「這是屬於我們的奇蹟。」她的下巴沾滿說服力十足的紫色漿液。「奇蹟就是奇蹟,經常說來就來,卻不保證帶來你祈求的東西,但你只能接受。奇蹟隱藏在日常生活裡。」她如實轉述前人所流傳下來、一百年前(也就是一七○○年新年當天)發生的故事,大家不疑有他。話說,那天古老的印第安圖皮—瓜拉尼語歌聲在空中飄揚,從日出延續至隔日破曉。雖然當時大部分的塔庫阿瑞波居民都流著印第安血統,很多人卻已經不諳母語。不過,那夾雜喉音,聽起來如溪流沖擊石礫、水花四濺般輕快的旋律卻是無庸置疑的。人人都聽見歌曲,卻無人能找到歌手。音樂在風中流竄,時而縹緲,時而濃烈,時而破碎。

   帕哈麗塔還小的時候,就聽遍這些漿果、風中的歌或紫色女人的故事。她不知道瓜拉尼語聽起來像什麼,在家裡她聽到的淨是塔庫阿瑞波的西班牙語、火焰的呼呼聲、刀子劃過洋蔥的斷奏、蒂塔姑姑裙襬摩擦的微響、哥哥的爛吉他發出的尖銳哀號、外頭的牛鳴、馬蹄、雞群的爭鬥喧譁、哥哥對雞群破口大罵,還有蒂塔姑姑折疊、清潔、攪拌、切剁、灑掃和潑水聲。蒂塔姑姑平常難得開口,不過一旦說起故事便停不下來,不僅掏心挖肺,還嚴格要求大家洗耳恭聽。她總是在做菜的時候說故事,故事從她口中潺潺流瀉出來,沾濕所有角落,使得沒有隔間的小屋滿溢流動的幽魂。

   「妳要知道,」她會說:「為什麼妳哥哥叫阿蒂加斯。」帕哈麗塔一聽,就明白又是幫忙姑姑剁牛肉、燉湯的時候。她對故事的來龍去脈已經瞭若指掌,就好像她還沒握刀,就已經知道刀的形狀。她點頭應好,走到姑姑身邊,把耳朵張得像井口般大。

   「他跟妳曾祖父同名。我知道有人不相信,但烏拉圭偉大的解放英雄荷西.赫瓦希奧.阿蒂加斯就是我祖父,這點千真萬確。沒錯,他率領牛仔、印第安人和重獲自由的奴隸發動獨立戰爭,大家都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下次我再告訴妳這段故事。不過他也在一個牛仔之女安娜莉狄亞的肚皮裡播了種。這個髮長及膝的姑娘做的血香腸,可是黑河北岸最好的。當時她才十四歲,說了別人也不會相信,但是妳甭管別人,無論如何妳都得把歷史傳承下去。看著,帕哈麗塔,把肉切小塊一點,像這樣。」

   她監督帕哈麗塔剁肉,直到滿意為止,接著彎腰翻動灶裡的炭,身後飄浮著一個透明、留著烏溜溜秀髮的女孩,捧著血香腸,睜大雙眼,反覆擠捏香腸肉。

   「這麼說吧,一八二○年的某個晚上,荷西.赫瓦希奧和安娜莉狄亞在獸皮上翻雲覆雨,這事正好發生在他被巴西人擊退之前。後來他逃到巴拉圭的森林裡,從此斷了音訊。安娜莉狄亞生了個完美的女娃,名叫雅絲貝蘭莎,也就是我媽媽,妳還記得她的名字吧?她比撒野的牛還健壯,長大後愛上瘋牛仔「長刀」,也就是妳爺爺。「長刀」出生時叫李卡多.托瑞斯,但他很快就替自己贏得更貼切的稱號。他人如其名,揮舞長刀的技術無人能出其右,連天使都甘拜下風。」

   帕哈麗塔剁呀剁,看見年輕的牛仔爺爺高舉長刀,刀鋒褶褶生光,鮮紅的牛血從刀口滴落地面。

   「在妳爸爸和我都還沒出生前,『長刀』最出名的就是他那溫柔的嗓子、暴烈的性格還有百發百中的技術。他馳騁在草原上,揮舞長刀、流星錘和套索,追趕牲畜,取牠們的肉和皮毛賣到南方的港口,然後到舶來品店買下來自印度和羅馬的珠寶等禮物,送給雅絲貝蘭莎。可是她不希罕,把禮物成堆放在家裡的角落。對她而言,這些都不重要,她只要他陪在身邊就好,卻因此吃了很多苦。我出生時,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後來她讀了翁布樹和賽波樹茶葉揭示的預言,嚇得花容失色,因為它們發出清楚、明白卻可怕的警訊:戰爭四起,每過一季就產生一個新的暴君,組織軍隊,殲滅別的軍隊,稱霸後又失勢;年輕人相互殘殺,將人大卸八塊丟給狗吃,血流成河,簡直可以染紅大地。別做鬼臉,帕哈麗塔。瞧,水滾了。」

   帕哈麗塔蹲下來,在燒得紅燙的鍋爐裡放入牛肉。那是新鮮的牛肉,可不是年輕人的血肉。落日將泥地、桌子和獸皮毯照得發亮,點燈的時間快到了。

   「總而言之,長刀和雅絲貝蘭莎住的鄉村飽受戰火摧殘。不久之後,薩拉維亞家的兩兄弟阿帕利席歐和古梅勒辛多到來。他們在塔庫阿瑞波招募軍隊,企圖推翻當時的暴君,爭取獨立,並自信可以打勝仗。妳爺爺對他們說的話深信不移,跟著他們離開烏拉圭,跑到巴西作戰。但他絕口不提曾經親眼目睹的戰爭,發誓就算要下地獄也不願提到那些往事,還說連魔鬼都聽不下去。所以那些事我們一無所知,但我們確實知道他親手埋葬了古梅勒辛多,又親眼看著敵人把他的遺體挖出來,斬了他的頭沿街示眾。三年後,長刀連滾帶爬回到雅絲貝蘭莎身邊,一起蓋了座小棚屋,也就是我們現在站的地方,妳爸爸和哥哥都是在這裡出生的,這也是妳哥哥之所以叫阿蒂加斯的由來。」

   蒂塔姑姑攪拌燉湯時陷入沉默。帕哈麗塔清洗刀碗時胡思亂想,腦中淨是被砍下的頭顱、長長的頭髮和國外進口的珠寶。

                                    ***

   阿蒂加斯清楚記得蒂塔姑姑是什麼時候搬進來的。時間是一八九九年,帕哈麗塔第一次出生,在樹和奇蹟發生之前。

   那年他剛滿四歲,母親拉蘿哈難產而死,只留下一片血海與一個睜著黑色大眼珠的女嬰。上一回生產也是以死亡告終,只不過死的是嬰兒,媽媽則活下來繼續煮菜唱歌。這一回,她卻一動也不動,血泊浸濕了家人睡覺時蓋的層層獸皮,獸皮全數報廢。看到爸爸米格勒哭著拿著獸皮磨搓自己的臉,任由鮮血染紅臉龐,阿蒂加斯嚇壞了。儘管女嬰嚎啕大哭,米格勒卻充耳不聞,害得當晚大家都無法入眠。隔天蒂塔姑姑趕來,檢視棚屋一圈:拉蘿哈的牛頭骨凳不在桌旁的位置,而是被米格勒握在手裡。他面牆僵直地坐著,阿蒂加斯則坐在背後發硬的獸皮上,手中抱著扭動的娃兒,灶炕又空又冷。蒂塔姑姑煮了一鍋食物,擦掉牆上的血跡,炸了些煎餅,把作廢的獸皮拖出屋外,又清理了衣物。她在四座小山丘之外找到一個年輕奶媽,哺育這個尚未命名的女嬰。在塔庫阿瑞波井邊閒話的人都稱她「那個娃兒」。
阿蒂加斯很高興姑姑能留下來陪他們,他的姑姑就像翁布樹一樣,樹幹粗壯,沉默地活著。他在姑姑的樹蔭下棲身,靠著她溫暖的樹皮歇息。季節遽變,由寒轉熱,忽而又冷,米格勒漸漸變得心如鐵石,硬如煙燻牛肉。有天晚上,嚴冬的寒風鑽入牆縫,屋外的樹在澄澈的天空下彎曲擺盪,天上的月亮大得可以從肚腩裡吐出小牛,女娃在蒂塔的懷裡哭了起來。

   「叫她閉嘴,蒂塔。」米格勒說道。
   「要怪就怪風,而且她正在長牙。」
   「殺死這小賤貨好了!」

   阿蒂加斯瑟縮在陰影中,他那沒有名字的妹妹睜著大眼睛看著父親。

   蒂塔姑姑開口:「米格勒。」
   「閉嘴。」
   「米格勒,冷靜點。」
   「我很冷靜,我說殺了她。」

   蒂塔姑姑瞪著阿蒂加斯,將懷中的女嬰抱得更緊,阿蒂加斯則瞪著女嬰,女嬰也目不轉睛地回望。看著爸爸臉上簡直可以把人碎屍萬段的表情,阿蒂加斯嚇得屁滾尿流。火漸漸熄滅,發出細微的爆裂聲,米格勒轉身推開門口的皮革門簾,走了出去。阿蒂加斯想像爸爸孤單地站在外頭,天上星子三三兩兩。接著他聽到父親跨上馬背,穿越原野而去。

   隔天,女嬰失蹤了。雖然他們一家子都睡在同張獸皮上,卻沒有人發覺她消失。他們在附近做了地毯式的搜索,但無功而返:沒有爬行的痕跡、沒有線索、沒有嬰兒的屍骸。女嬰消失一星期後,流傳在塔庫阿瑞波的閒言閒語都認為她已經死了。按照虔誠的羅莎太太的說法,她被天使帶到天堂去。但事實上女嬰是因為飢餓、遭人遺棄、落入鷹爪而死的。她死時沒有名字,無依無靠。面對流言蜚語,米格勒不發一語,不置可否,無淚也無笑。

   只有蒂塔馬不停蹄、鍥而不捨地搜尋女嬰的下落。她踏破鐵鞋,訪遍油綠的原野、低矮的山丘、茂密的樹叢、高大多蔭的樹林,以及通往鎮上那片陽光充沛的斜坡、廣場、教堂、三座石井和每戶人家。那些零星散落在風景裡的棚屋,看起來像開了窗的小方盒,裡頭的女人總是喋喋不休,此刻卻表示愛莫能助。入夜後,她會泡翁布樹和賽波樹做的茶,盯著濕熱的茶葉形狀尋找有關女嬰下落的諭示,就算能讀出她已死亡的訊息也好,可惜毫無斬獲,只好繼續搜尋下去。

   在幾次尋人的過程中,蒂塔把阿蒂加斯帶在身邊,其中一次經驗日後對他產生了不可抹滅的影響(多年後,年邁的他扛著來福槍穿越叢林時,也曾自忖:如果沒有那一天的經歷,或許他只會在塔庫阿瑞波過著平淡無奇的一生)。那是個禮拜天,一早全家人便到鎮上教堂參加彌撒。阿蒂加斯非常厭惡教堂,因為它勾起他最後一次看到母親穿著黑色壽衣,被野花環繞的回憶。神父說得興致高昂、口沫橫飛,但阿蒂加斯的膝蓋痠極了。回家的路上,姑姑毫無預警,未多做解釋便策馬往另外一個方向馳去。阿蒂加斯舉目四望,掃視草原、高大的尤加利樹和遠處的羊群,卻不見妹妹的身影。兩人沉默地騎馬前行,四周灑滿熾熱的陽光。

   一小時後,阿蒂加斯再也坐不住了。「姑姑,」他問:「我們還要找多久?」

   蒂塔不答話,也沒有放慢速度。她的裙襬摩擦馬身,沙沙作響。之所以兜這一圈,也許是因為她想找某種特殊的嫩芽、捲葉或苦澀的根來做草藥或膏藥。蒂塔無時無刻都在蒐集這些東西,鎮上的人都笑她,因為她為了裝從別人地盤上拔來的草,總是把裙子撩到大腿。高勒德家的男孩曾經因此嘲笑阿蒂加斯:「我看你姑姑腿上都是爛泥巴,她瘋了吧?整天找死娃娃!」他為此把他們教訓了一頓,弄得遍體鱗傷才回家。

   蒂塔忽然停了下來,跳下馬背,駐足不前。阿蒂加斯也跟著下馬。

   他們站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沒有牛羊,杳無人跡,更沒有女嬰從天而降,草原上除了幾棵翁布樹之外,一無所有。空。無。這樣空無的地方,是找不到妹妹的,畢竟女嬰是無法在野外生存的呀。就算找到,大概也被撕碎了,和落單的羊一樣,只剩下白骨和咬爛的肉。阿蒂加斯坐了下來,望著姑姑的背影,看姑姑漆黑的辮子像條縫線般劃過背脊,站得挺直。他等啊等,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太陽螫人,他熱得想揍什麼東西出氣。這草原又禿又蠢、太陽毒辣,姑姑站著,文風不動。他忽地跳了起來,說:「姑姑,我們在這裡幹什麼啊?」

   「我們在聆聽。聽鳥。」

   聽到這奇怪的說法,阿蒂加斯開口想抗議。但說時遲那時快,在下一口氣還沒吸上來,嘴巴還來不及張開前,整個草原的聲音突然充盈他的身體。鳥兒在天際與葉間啁啾,好似在他體內綻裂的骨頭中高歌;抑揚頓挫的鳥囀在血肉和葉縫中哀鳴、低吟、哭喊,傾吐不可說的祕密,教人難以承受。他不能理解這一切:草原、敞開喉嚨喧囂的小鳥、寬闊的世界,那聲音迴盪開來,傾瀉神祕的旋律,幾乎讓他失魂落魄。驚慌失措的他想尿尿、哭泣,卻無能為力,只好把臉埋進散發馥郁清香的草叢,聆聽鳥鳴。

   那天他們並沒有找到女嬰。實際上,新年當天快馬加鞭趕到廣場報告消息的,既不是蒂塔也不是阿蒂加斯,而是年輕的卡麗塔.羅伯烈斯。阿蒂加斯看見胡桃色的辮子在她身後飛揚,和她的馬好像浸過同樣的染劑似的,顏色和光澤如出一轍。她來的時機正好,新世紀已經過了九小時,廣場上的石板在早晨陽光的注視下嘶嘶作響,而打呼的醉漢、年輕的情侶、流浪狗和抱著破吉他的阿蒂加斯(此時他正用吃奶的力氣努力製造非常微渺的吉他聲)三三兩兩地逗留在這個派對據點。打從午夜十二點就進教堂的羅莎太太,到現在還沒出來。其實她從耶誕節就開始齋戒,乞求上帝別帶來不幸(大屠殺、霍亂或丈夫偷情之類)。儘管如此,大家從來不把她的認真當一回事。自從三年前她兒子加入阿帕利席歐.薩拉維亞率領的反叛軍一去無返之後,她便不停地齋戒禱告。丈夫找不到她時,只要騎馬到教堂,一把將跪著的妻子抓回家做飯即可。人們都稱讚她丈夫忍功了得,不過,讓他戴綠帽的是上帝,也只能算他倒楣!

   「我發現奇蹟了!」卡麗塔喊道:「賽波樹上出現嬰兒!」

   瞬間,阿蒂加斯停止撥弦,情侶停止接吻,連坐在長椅上的店老闆阿爾方索都醉醺醺地抬起頭。

   「妳確定嗎?」
   「當然確定。」
   「咱們瞧瞧去。」

   出發前,他們先進禮拜堂通知羅莎太太。彩繪玻璃的柔光越過頭頂,輕輕掠過長椅,踱過長長的走道,映在羅莎太太虔誠的背上。卡麗塔沾了聖水,草草劃了個十字。為了美麗的卡麗塔,阿蒂加斯也依樣畫葫蘆。

   「羅莎太太,」卡麗塔低聲說:「奇蹟發生了,賽波樹上有個嬰兒!」

   羅莎太太的目光從念珠上抬起。「嬰兒?」
   「是的。」
   「噢,」她蹙眉道:「天賜之福啊。」

   他們策馬沿著泥土路,往塔庫阿瑞波東方直奔。阿蒂加斯也跨上熱呼呼的馬背,雖然徹夜未眠導致的激烈疲倦襲來,但是他不想休息,只想騎到邊境、騎到天涯海角。新世紀到了,他可以無止盡地騎下去,而這個嬰兒可能是……不,不會的,不可能……但如果她真的是……。鮮明的色彩在他四周環繞:夏季草原的綠與金黃、早晨天空的湛藍,還有深棕色的小棚屋。愈來愈多人從小棚屋裡出來,加入他們的行列。紮頭巾的女人從門簾後探頭出來打聽消息,匆匆出門時灶裡的餘燼還閃著火光,那些在太陽底下喝瑪黛茶的男人們也紛紛替馬鬆綁,把孩子往馬鞍上一攬便出發了。

   群眾一下子就暴增兩倍,接著四倍,和那些席捲各村莊的軍隊一樣迅速增長。當他們抵達時,已經日正當中,太陽開始準備下山。那樹亭亭如蓋,覆著東邊那口井,而在離地三十公尺的樹頂上,高坐著一個抓著細枝的小女孩。

   她還不滿一歲,膚色比巧克力淡兩個色階,顎骨高,披著亂髮,眼睛像生日蛋糕一樣又圓又濕。她看起來毫無懼色,也沒有想從樹上下來的意思。

   阿蒂加斯把頭仰得老高,殷切期盼能引起她的注意。「看我一眼吧。」

   「她是巫婆!」有個女人說道。
   「巫婆送我們一個小女巫!」
   「別鬧了,」羅莎太太怒道:「她是來保佑塔庫阿瑞波的天使。」
   「怎麼保佑?下場嬰兒便便雨嗎?」
   「她才不是天使,不過是個小娃兒。」
   「而且髒兮兮的。」
   「搞不好她是加利巴迪家的小孩,他們整天爬樹。」
   「只有加利巴迪家的小男生才爬樹啦。」
   「而且只爬翁布樹。」
   「沒錯,有誰爬得上這棵樹呢?」

   五十個村民仰頭望著小女孩。這棵樹看起來大得出奇,如果是枝枒低矮、容易攀爬的翁布樹,那就不算奇蹟或神話,自然也不會被傳頌九十年之久,但是這棵據說是塔庫阿瑞波最高的賽波樹,最低的枝枒離地面至少幾公尺高,很難想像有哪個成人可以搖搖晃晃地抱著嬰兒爬上樹,更別說是嬰兒自己爬上去。

   「很好,羅莎太太,妳要的奇蹟出現了。」
   「這是我們的奇蹟。」
   「奇蹟就是奇蹟,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
   「感謝上帝吧。」
   「妳說了算。」
   「當然,我很認真的。」
   「我可沒有惡意。」
   「嗯。」
   「聽著,各位,別再吵了。」
   「我們要想辦法把她弄下來。」
   「梯子!」
   「我們把她搖下來好了。」
   「沒有夠長的梯子。我很清楚,因為所有的梯子都是我做的。」
   「我可以爬樹。」
   「你連上馬都有問題吧,老兄!」
   「我們應該等預兆。」
   「然後呢?放她在樹上再等一世紀嗎?」

   小女孩四平八穩、不為所動地高坐在這片喧囂之上。阿蒂加斯默想:看我一眼吧。她四處張望,接著與阿蒂加斯四目相接。妳,是妳。兩人的目光有血肉、有力量,彷彿是解不開的隱形枝枒,勢必永遠相連。

   「我認識她,」他大喊:「她是我妹妹。」

   所有人都轉過來看著阿蒂加斯。

   「你妹妹?」
   「什麼妹妹?」
   「唉呀……他指的是……。」
   「可憐的小東西。」
   「聽著,阿蒂加斯,」卡麗塔在他身邊蹲了下來,「她不可能是你妹妹。」
   「為什麼?」
   「因為她已經失蹤太久啦。」
   「她不可能活下來的。」
   「小女孩自己一個人不可能活下來的。」
   「但是她活下來了。」阿蒂加斯說。

   卡麗塔和羅莎太太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而且,」他繼續說:「如果她不是我妹妹,那她從哪裡來的?」

   羅莎太太欲語還休,無人作聲。阿蒂加斯再度抬頭望著樹頂的女嬰,她也回望著他。她是如此遙遠,如此接近天堂,但阿蒂加斯發誓自己可以清楚看見小女孩精神奕奕的眸子裡那烏溜溜的眼珠,甚至眼白中的微血管。他想像自己飛騰起來,和她面對面。

   「等等我。」他朝著樹叢深處喊道,旋即躍上馬往山丘下疾馳而去。

   在自家門外找到正在拔雞毛的姑姑蒂塔後,阿蒂加斯火速下馬,把早晨廣場上發生的事、賽波樹和樹上的小孩一股腦兒全告訴她。蒂塔聽了之後,仰臉向陽,無聲地蠕動嘴唇,大手往圍裙上擦了擦,解下圍裙便說:「咱們走!」

   等他們抵達時,村裡大部分的人已經將樹團團圍住。女人帶著小孩,小孩帶著他們的曾祖父,男人帶著妻子,連廣場上的野狗也成群結隊過來,馬兒則在附近啃草。羅莎太太犧牲裙子的前襬,跪在地上捻著十六年前教宗賜過福的念珠虔誠祈禱,店老闆的兒子吹奏著木笛,狗兒嚎吠,一杯杯瑪黛茶和一簍簍肉餡餅在眾人手中傳遞。人們談論女嬰、甜點、誰喝了多少酒,還有昨晚誰又和誰在廣場上幹了什麼事,爭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女嬰在高高的樹梢上望著眾人,身邊的葉子就像收養者的手臂擁抱著她。

   蒂塔和阿蒂加斯從馬鞍上躍下,大夥兒全噤了聲。蒂塔不高,卻身形壯碩,下巴線條剛毅,令人敬畏。「讓我們獨處一下。」她望著女嬰,朝人群說道。沒人想錯過這場好戲,更不想把問題留給別人解決,但是很多老人家骨頭不太靈光時都得找古怪又神祕的蒂塔幫忙,士兵口吐白沫時也會仰賴她治療,所以大夥兒很難拒絕她。一群人緩慢而不甘願地解散了。

   「你也是,阿蒂加斯。」

   阿蒂加斯對姑姑唯命是從。空氣悶熱難耐,跨下馳騁的馬身汗濕不已。他加入一群在翁布樹下乘涼的人,坐在馬鞍上,轉身望著姑姑和縮在高處的女嬰小小身影。小女嬰一動也不動,宛如靠在天際的一個黑影。只見蒂塔突然高舉雙手,好像在等待什麼,霎時樹梢一陣搖擺,樹叢嘩地從上而下裂出一道閃電似的開口,蒂塔環抱砰然撞上胸口的東西。接著阿蒂加斯看到姑姑從樹邊踱開,走回村裡。月亮升起前,整個塔庫阿瑞波都聽說了小女孩墜下後起飛,或者起飛後墜下的故事。
他們將她取名為帕哈麗塔,意為「小小鳥」。

 
 
 
《失落的祕密手稿》

在百歲精神病人羅珊娜以及葛林醫師兩人手記雙線交叉之下,一個屬於一九二○年代愛爾蘭西北小城斯萊戈的故事從中浮現,不但震撼,且深刻美麗。經過記憶與想像的重組,羅珊娜有如迷霧般的一生彷彿幻化為愛爾蘭另類的私密歷史,記述著一段遭受恐怖與無知所摧殘,卻依舊懷抱著愛、熱情、堅毅與希望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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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伊斯坦堡的最後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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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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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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