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如秋風捲落葉般迴旋著,我們似乎聽到了柴可夫斯基哀悼著自己生命全幅的創痛。
「交響樂不就應該顯露那些言語無法表達,但總是激切在心中躍動的欲望嗎?」
柴可夫斯基在給好友的信中如此探問。如此一句簡單的問句,說了多少東西。這句話告訴我們柴可夫斯基是個多麼恐怖的天才,活在十九世紀下半葉,面對被別人視為最艱難、最複雜的音樂形式—交響曲,他都能將之視為個人情緒的表達工具。
別的音樂家光是擔心如何將各種聲部組成合格的交響曲就弄得手忙腳亂了,柴可夫斯基卻有餘裕疑惑到底應該拿這樣的音樂幹什麼用?
這句話也說明了,柴可夫斯基心中有多少躍動欲望,是沒有辦法用語言來表達的。音樂是他的發洩,同時也是他的逃避。他無法改變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也無法改變自己意欲在俄羅斯貴族社會成功得到尊重的決心。他隨時受著這兩股心理勢力矛盾的折磨,那是絕對不可能用語言表達的,語言必然引來側目評斷,甚至懲罰。
還好他有音樂。音樂既感性又抽象,作曲家可以靠音樂來抒發自己的感情,聽音樂的人不能從音樂表現確知作曲家的想法,也就無法以音樂來指控作曲家。音樂,尤其是複雜的音樂,是柴可夫斯基藏身的符碼森林。如果沒有音樂,他的生命困境勢必更難承受。
儘管正式文件上標示:柴可夫斯基在一八九三年十一月六日因病去世,享年五十三歲,不過許多線索顯示,柴可夫斯基死亡的主因,不是病,而是自殺。其中一項線索,就是離死亡不到十天前,十月二十八日,他還親自指揮了自己的交響樂曲首演發表,從排練到現場演出,看不出他重症在身的樣子。
那首曲子就是柴可夫斯基的最後一首交響曲「悲愴」。曲子的標題,是柴可夫斯基要求他弟弟幫忙想的,弟弟聽過樂曲後,原本直覺給的名稱,是「悲劇」,柴可夫斯基不喜歡,後來才改成「悲愴」。在樂曲排練過程中,柴可夫斯基還想再換一個標題,然而還來不及想出新的名稱,他就過世了,出版的樂譜上留著「悲愴」,就此定名。不過,就算柴可夫斯基有時間再改,大概也改不出太不一樣的名字,畢竟,這首曲子內在的音樂,就是那樣的悲涼悲憤與無奈啊!
為了呈現悲涼悲憤,柴可夫斯基誇張地在第一樂章樂譜裡,用上了前所未見的pppppp連續六個弱音記號,要求那可憐的低音管樂手吹奏出氣若游絲的最弱、最低聲音,他還用上了同樣前所未見的ffff連續四個強音記號,凸顯那音樂上近乎不可能的大對比。在同一個樂章,甚至同一個主題裡,從高亢憤恨直落入絕望彌留,那不是從天堂到地獄的落差,而是從焰火地獄到永凍地獄的驚悚旅程啊!
第二樂章柴可夫斯基運用了華爾滋的基本節拍,感覺好像讓大家可以鬆口氣,但再聽下去就知不然。他的華爾滋圓舞曲不是用傳統三四拍寫的,而是他在「睡美人」中試驗過的奇特五四拍。五拍一小節,前面三拍跳出正常舞步,可是後面卻掛著另外兩拍,讓舞者的腳落空一拍,那樣的華爾滋既優美又詭異,像是由兩個長短腳的舞者一拐一拐跳出來的,優雅配著內在命定的殘缺,讓人心底發毛。
真正有點活力氣息的,只有第三樂章。進行曲般的節奏中發展著各種明亮音色的變奏,然而原本預期接在第三樂章後面的雄偉高亢終曲樂章,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第四樂章音樂又折回原來的憂鬱陰晦風格,小調主題悲鳴著,背景出現另一個大調主題,誠摯、寬大,彷彿在安慰著前面的悲嘆,但是隨而一轉,連本來的大調主題都轉入小調,撫慰者也被悲鬱征服了,加入了哀悼的行列。音樂如秋風捲落葉般迴旋著,我們似乎聽到了柴可夫斯基哀悼著自己生命全幅的創痛。
這樣的音樂,沒那麼容易演奏,難怪負責首演的莫斯科音樂院樂團反應冷淡,首演得到的反應也不理想。如此結果更加強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折磨,既然已經為自己寫好了最後的輓歌,他就不留戀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悲愴」是柴可夫斯基的自輓之作,毫無疑義。然而他的哀傷與痛苦,透過音樂,卻能給我們帶來對比的昇華洗滌效果,見證柴可夫斯基的哀傷痛苦,我們自己的生命相形下尚可忍耐,至少我們還有如此充滿感情的音樂可以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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