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譯名、翻譯及國際級誤會(上)
天文物理學家 丘宏義
最近我和天下一位編輯討論譯名的事。在一本我最近譯的書《宇宙的 6 個神奇數字》中,編者把我用的‘壓力’(pressure)改成‘壓強’,這是最近中國大陸上制定的名字,
原因是,壓力給出的印象 是力,而在物理上用的是指單位面積的力,和強度(指單位面積的某物理量)一樣,因此譯成‘壓強’。表面上看來,似乎很合邏輯,尤其是在講‘名不正則言不順’的中國,
似乎非常合理。可是語言是習慣的產品,而不是邏輯的產品。當然語言的構造中必須要有邏輯,這邏輯就是文法。但是在名詞上面的應用,還是以習慣為主。一旦把習慣用的名字改了,會造成一段的
混亂時期。而且,要正名,必須透徹地去做。而真正要透徹地去做,非要全盤去做不可。這等於要去發明一種新的文字,把以往的一切都不要了,要全國全民重新受教育。沒有一個國家會笨到把自己
的文化摧毀後再去發明一種文化的。因此一般的正名的工作都是半吊子,做了這個不理那個。這個批評也包括了中國大陸上把文字簡體化的工作。(可是要指出的是,大部份的簡體字都是古代在草書
的書法中應用過的。可是也只有某些字簡化,而許多字還是用繁體字,如‘懋’和‘龜’,再者,有些簡體字在書法上就不好看:如廣東的廣,簡體字把字當中的‘黃’去掉,因此失去了對稱感。因
此在現代中國大陸的書法中,仍以繁體為主。
正名的問題,非但在中國有,在外國也有。我剛到美國不久後,在《物理評論信刊》上看到一篇社論,提到‘正名’的問題。這位編者以電子及正電子為例,
指出英文名詞不當之處。電子的英文名是 electron,宇源來自拉丁文的 electr(um),原字作琥珀解,因為用布擦了以後,琥珀會產生能吸小物的靜電。〔注1〕把
electr 後加上 -on (中文的‘子’)變成‘電子’,這一點上沒有問題,因為第一次加上去,只要合理就可以。到了1932
年在宇宙射線中發現帶正電的電子後, 發現者把它起名為‘positron 正(電)子’,字源是形容詞中的 positive
(正,就是數學上的正負號的正),因此想當然耳,把宇尾 -ive 換成 -ron,說起來也順口。 可是這位編輯說,因為
electr 後面加上 -on,因此應當只把 posit 後面加上字尾 -on 變成‘positon’,才合這個命名的邏輯。(後來我去問一位語言學家,他說這位編輯是對的。)加上
-ron 等於是非牛非馬。可是這位編輯說,既已沿用多年,不必為了正名把它改掉。編輯寫這個社論的原意是不要送稿去發表的作者隨便發明名詞,尤其是濫用英文的簡寫。他舉一例,
有位數學物理學家哈密頓(Hamilton)發明出一個量,後人稱為‘Hamiltonian’,哈密頓量。這名詞已經廣用到成為專有名詞,因此通常用小寫,hamiltonian。可是有些把學術論文送進
去的作者把它濫簡化成 ham,把數學物理上的很重要的量和吃的火腿(也叫做ham)混淆在一起。這位編輯認為不行。
西方的科技中,不乏有新名詞的出現,可是有些實在是用來唬人的。多年前,有一次在一家公眾電台上討論一個當時廣告業人員引入的新名詞‘parametrization’--可以譯為‘參數化’,
即放入某些可以更改的參數。這是物理上經常用的一種數學方法。廣告業的發明者的用法僅是說可以更改某廣告中的元件如圖像而已,可是用了這個科學名詞的動機,就把自己捧高了一級,
似乎很精通數學(對廣告業人員的尊敬程度可以不必高到說他們都精通數學,我想廣告業人員也會同意這一點)。
關於壓力,Random House的大字典中的第一個意思是‘來自某物體的力’(the
exertion of a force by an object),第二個意思是物理名詞,‘單位面積的力’ (force
per unit area)。因此在英文的原意也是加諸於某表面的力, 然後物理借用了原有的字來表達某單位面積上所受的力。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用到壓力這詞,如生活上的壓力,工作的壓力,
先生給太太的壓力(或反之),考試分數的壓力,等等。(注意,這些壓力的用法大都來自西方。)如果說中文沿用的名詞壓力有問題,那麼英文的pressure也一樣有問題。當然,把壓力改成
壓強,非常合邏輯,可是若真要把名詞都完全變成合邏輯,為甚麼不完全改,而只改這麼一個名詞?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闡明這一點。我們已經把‘紅外線’、‘紫外線’放入日常字彙中了。
紫外線的英文名是‘ultraviolet’,‘violet’是紫,‘ultra’的字意是‘超’或‘外’或‘上’。因此紫外線的譯名沒有問題。可是,紅外線的英文名字是‘infrared’,‘infra’的意思是‘之下’,
因此指紅之下或紅之內的光,按邏輯及正確譯法,應當譯成‘紅內線’。稱為‘內’及‘外’的歷史原因是,牛頓應用稜鏡第一次發現太陽光譜時,站的地方正好看見紅在左,紫在右。這個分
光法的傳統因此是隨便定出的,可是一旦定出後,一直沿用到今日。後來發現在光譜中,紅的左面也有‘光’,可以使溫度計昇高讀數,因此那裡有人眼看不到的光,因為在紅之下,或內,因此
稱為‘infrared’,而紫外線在光譜的紫之右(的不可見處)也發現了光,因此稱為‘ultraviolet’。西方的物理傳到中國後,在制定中文名詞時,把紅之內及紫之外的光不分內外都用‘外’來描述。
而早期及最近的制定物理名詞的委員會也沒有搞清這一點(或者置之不顧)。可是紅外線已經變成專有名詞,人人都知道是看不見的紅光,和有雙解的‘壓力’這名詞一樣,變成專有名詞。如果要
表達詞意,把‘壓力’正名改成‘壓強’,那麼也應當把‘紅外線’改成‘紅內線’。可是,如果真要改成紅內線,用了紅外線數十年的普通人可能不知底細,以為現代的科學家們真的很了不起,
在紅外線之外,又發現了一種新的‘紅內線’。
我想要提出的一點是,到底我們的目的是在正名,還是僅在這些名詞的應用?如果要應用,就把它看成專有名詞好了,不必改。若要正名,就應當要全部正名。可是,這麼一做的牽涉太廣,是否要
把其他急務的正事放下不做,而先去做這些和正事無關痛癢的正名工作?
說起國立編譯館,我想編譯館也不見得全對。數年前我和一位編輯有過這麼一段的爭執。有一個名詞‘Rabbi’,指的是猶太教的法則師。因為猶太教規矩很多,要一位法則師去管。有些規矩如下:
教規〔來自耶教聖經舊約〕說只能吃蹄分開的反芻類動物,如牛、羊,因此不能隨便吃肉〔如豬肉甚至於兔肉,飛禽除外〕,要吃有脊椎有鱗的海中動物(因此不能吃蝦、螃蟹、蛤蜊、花枝等等美味海鮮),
吃的牛肉不能帶血,因此要特別由法則師去屠宰,把牛頸上的動脈管割了,血流盡而死,然後只能吃前半部,因為後面的毛細管特別多,血洗不盡。吃前面的肉時,還要先用粗鹽把血洗出。牛奶不得和肉
一起吃(要有兩套餐具)。安息日〔星期五日落到星期六日落〕不得升火,連開電燈都不可以〔可是可以用定時器開關〕,安息日不許出門玩,等等。(這些規則總稱為‘潔淨’kosher規則,可是現代的猶
太人有遵守有不遵守的。)‘Rabbi’的正確英文音(來自猶太音)是拉拜,‘i’念長音(如‘愛’)。這位編輯把它譯成‘拉碧’(‘i’念短音,如‘一’)。我校正了他,他反駁說這是國立編譯館的官方譯名。
我無言以對。其實應當把它譯成‘法則師’的(有些字典這麼譯)。國立編譯館的這位編譯先生/女士在這方面的表現顯然是雙重無知(既不知意思,又不知發音)。
天文是最古老的科學,因此其中的誤名(misnomer)也特別多,可是沒有人敢建議去改。舉一例,看過些天文書的人,往往對某星的光譜為O
型、B 型、A 型(聽上去像血型)摸不著頭腦。最糟的是,在最有名的 H-R 圖上(把星按亮度及光譜分類畫出),其光譜的安排是O,
B, A, F, G, K, M, S 自左向右排,而按溫度則是從高溫(藍)到低溫(紅)排去。(和我們平常的光譜正好相反,而和座標上左小右大的傳統也相異。)這麼不合
邏輯的分類法,怎麼會在最古老的科學中生根?原因是,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時,有幾位天文學家要把星以光譜去分類。他們以氫的光譜線的強弱去分類(這很合乎科學精神,因為光譜是星的最重要特徵,而氫
也是絕大多數星球中最豐富的元素)。他把氫光譜線最強的列為A 型,B 型次之……。後來發現,雖然氫譜線的強度隨溫度增而增,可是到了
10,000 度時,就到達至高點。再把溫度增加,氫原子開始離子化,因此譜線強 度開始減弱。後來對星球的性質暸解加深後,就把星按它的表面溫度分類。而在這一段時間中,即發現許多型的光譜都來自觀測的誤差,因而被摒除。最後只剩下以上說的幾種。如果按溫度來分類,就成為了上面的這個
不按任何規則的系列。而第一位把星的光等級及譜類畫出 H-R圖的赫茲斯布郎(Hertzsprung,簡稱赫氏)和羅素(Russel)把最藍的星(溫度最高)放在左面,最紅的(溫度最低)放在右面,最亮的放在上面,最暗淡的放在
下面。這傳統一直沿用到今日,如果改了,連天文學家可能都摸不著頭腦。在早期,天文學家中女性的極少,有好事的人把這沒有順序的光譜系列編成一句打油句以助記憶:Oh
Be A Fine Girl Kiss Me Soon (哦,做位好 女孩,快來吻我)。可是近年來女性天文學家人數疾增,而且成就不在男性之下,甚至於有過之無不及,因此一般認為這句話的政治意識不正確(politically
incorrect),所以不再聽見這句打油句了。
而把英文譯成中文時,又出現了些毛病。譬如說月亮,或月球,這是自古就有的名詞。可是後來發現別的行星也有繞著它運行的,類似繞地球轉的月球的小天體,怎麼去稱呼?西方把地球的月球加以大寫為
Moon,把繞其它的行星運行的小天體用小寫的 moon代表之。可是在中文,沿用的名詞是衛星(實際這是有封建意識的名稱,好像地球的地位有多崇高,應當有衛隊)。可是也成為專有名詞了,因此不能按字面意思來解釋。我在
1993 年譯第一套書‘預約新宇宙’時,抱了要‘正名’的宏大志願,把別的行星的衛星稱為‘衛月’。可是後來一想,衛星已經成為了專有名詞,不必為了正名而去改。而實際上我發明的‘衛月’根本沒有人去用
(連我自己也不用)。
物理上還有其它‘名不正’可是‘言頗順’的例子。一個最顯著的例子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其實這理論一點也不‘相對’,可是‘相對’這名詞不脛而走,甚至於普通人(中外都有)也把‘相對’二字擴充到人生哲學上去,
如“甚麼事都是相對的”。最近我譯柯爾女士的書,‘First You Build a Cloud’(中文書名為《物理與頭腦相遇的地方》,天下出版),她去找過不知其數的有名物理學家,討論過相對論,認為這名字不太好,可是沒有一位敢提出要改。
原因是相對論 relativity 已經成為了一個專有名詞,就和人名一樣。(有一次我在新澤西州看到一個競選的廣告,我真佩服這位仁兄的膽量。他的姓是Crook,即騙子或小偷之意。而他居然敢不更名就去競選。不知底細的人
〔尤其是國外來的〕可能認為這個地方已成為黑手黨的世界了。想來Crook 也變成專有的姓了。中國的政界中是否有人敢以‘陳小偷’或‘李騙子’的名字去競選的?)原來稱為相對論的原因是,牛頓講到的空間是絕對存在的空間及
絕對存在的時間,不能變的。而愛因斯坦的理論說空間和時間都不是絕對的,看你的運動方式而定。因此稱為相對(空間及時間)理論。可是整個相對論就建立在一些絕對性的原理上:光速是速度的絕對上限,不得超過。另一個絕對
性的原理是,加速與引力絕對等效。
注釋
注1:希臘神話中也有類似電 electrum 的神祗,可是和電毫無關係。有一位Electra 依蕾克特拉女士,可是和
electr(um) 琥珀沒有關係。依蕾克特拉是希臘神話中人物,父親阿加美儂王遠征特洛伊十年未歸,母親和情人通姦,在阿加美儂王回來後,
母親出計把國王殺了,依蕾克特拉唆使她的弟弟殺母及她的情人報仇。現在指心理上的變態戀父情結(Electra Complex),相對的是伊迪帕斯情結
Oedipus Complex,或稱戀母情結,兩者都來自希臘名劇作家 Sophocles 沙孚克里斯(公元前 495-406)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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