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學校操場上,當司儀透過麥克風說著:「我們大家為三年六班顧雁寧同學加油!」,聽到這個名字,在場師生都湧進操場裡,擠不進前面的,則用聲音加入鼓舞的隊伍,一起大聲為顧雁寧同學加油。
加油!我們的顧雁寧緩緩向前跑去,內心充滿華麗與掌聲,她的身體首先穿過空氣,紅色法拉利助行器瞬間向前移動,拿起呼拉圈在腰間順利搖晃,對空拋球,一點也難不倒她,翻滾,漂亮的完成所有的動作。顧雁寧抬起頭,加油聲已轉換成熱烈的掌聲,在眾人聲音掀起的熱浪中,她當下沒有看見爸爸,但她心裡知道,爸爸總會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身邊。
那場小學的運動會上,顧雁寧完成了所有的動作,練習時,她曾經跌倒,還得努力化解同學對她身體的看法。她跌倒了,自己默默爬起,不期待他人的協助,因為,爸爸曾經跟她們姊妹說過:「跌倒了沒關係,沒有人不會跌倒,但跌倒了,別忘了要爬起來,有人扶當然最好,但若沒有人對你伸出援手,你要自己堅強點!拍拍屁股繼續向前走。」
努力做完所有動作的顧雁寧,排行老二,是爸爸顧雲崧眼中從小就比較樂觀活潑的妹妹,家中還有同樣罹患遺傳性痙攣性下身麻痺病症的姊姊,她們是從小賺走爸爸多少眼淚卻還堅持微笑的一對姊妹。
但姊妹們卻記得,長長的路途上,爸爸的身影一路相伴,有了爸爸在場,腳的不方便和發疼,都變得可以忍受,有了爸爸在場,周圍就幻化著魔幻氣氛。雁寧一直覺得,爸爸是個深藏不露的魔術師,一轉身,就變出一堆彩球,從口袋裡跑出一隻白鴿。
顧雁寧和姊姊顧書寧只差一歲半,她們一起上幼稚園,那時爸爸會來接她們下課,有時提議用走的回去,從台北市立美術館走回東區,一段看似不短的路程,父女一起行走,世界的運轉飛速,日落不曾等待他們,他們卻遵行著緩慢的韻律,繼續向前邁進。
在楓香與咖啡混合的香味中,顧雲崧看著婚紗攝影店一排排象徵著婚約和幸福的照片,再看看陪在身旁踽踽行走的兩個女兒,心思一下子飛到了很遠以後,當孟德爾頌的音樂響起時,眼前的一抹白紗將把手交給另一個男人,喔,顧雲崧心思繞回眼前的中山北路,「妹妹,小心點,」顧雲崧說,「那條紅磚道破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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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道路工程處整修這條路時,可能沒有想到有一天,顧雲崧這個爸爸將帶兩個女兒經過此處,為的是趕在黑夜來臨前回到家。他們父女猶如全世界最小的馬戲團,有時候,難免招來關心的詢問和眼光,他們大概覺得,這個爸爸真辛苦。路上有人問他們,包括好心的歐巴桑,或在中山北路約會的情侶,顧雲崧就說:「我讓她們能走的時候就儘量自己走,我都跟她們說,這是跟爸爸約會。」
多年以後,兩姊妹必然猶記憶著那幾個黃昏,易逝的歡樂,晴光市場璀璨的燈光,腳踩在紅磚道上,歡樂的笑聲中,抬著無力的雙腳,每一步卻堅持走下去,把這條路唱成了父女間的情歌。
顧雲崧對女兒的態度從開始就沒有改變,譬如,原本學校的運動會,老師的意思是兩個姊妹走路不方便,那段時間留在班上,可以不參加。顧雲崧到學校跟老師談,說明了融合教育就是要儘量給孩子有嘗試和體驗的機會,老師說:「那麼,賽跑這一項就免了吧?」顧爸爸卻說:「賽跑?去啊!」此時此刻,老師懂了。家長和老師一起建造孩子在校接受的融合教育模式,因此,才有了運動會上的最後一幕,全校師生一起為顧雁寧加油的記憶。
「跌倒了沒關係,別忘了要爬起來。」顧雲崧提示的是一個爸爸的教養態度,當然,他沒有說出來的是,當得知自己的女兒罹患如此罕見的疾病後,身為父親的心情。啊!這句話是多麼常見卻貼近的譬喻,顧雲崧從爬起來的地方跌倒,從跌倒處再爬起來,他更多時候是在與女兒們共行時,體貼的放慢腳步,等待女兒們跟上來。他成長的歲月裡,有一首西洋老歌:「爸爸,你別走得那麼快」,如今成了顧雲崧的心內旋律。然而,顧雲崧從不讓女兒們如此呼喚,他的腳步放慢,在跌倒受傷處貼上一個帶著笑臉的OK繃。
當然,還有個屬於爸爸的祕密,當每個爸爸說著「跌倒了沒關係,別忘了要爬起來」時,他的心思早就越過孩子行走方向,撿起紅磚道上的碎片,架好安全網,提前為孩子設想到了行走的路。用顧雲崧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提前鋪設好硬體。」女兒上小學後,他參與學校個別化教室課程的設計;醫院復健科原則上不收六歲以上的孩童,要把機會留給年齡較小的幼童,顧雲崧卻以他的耐心和心意,讓醫院點頭繼續讓女兒做復健,兩個禮拜去一次。
這個病,沒有藥可以吃,除了復健也沒有其他的治療方式,於是,這個家庭的親子紀錄,幾乎可用運動及復健的過程來貫串。夫妻帶著兩個女兒做復健、鍛鍊腿部肌肉耐力;買跑步機、步行器,一有機會就要走路,兩個女兒的作文簿上,差點把她們的爸爸稱為「走路的人」。
如果將來女兒長大了,對藝術有了興趣,她們將會發現,小時候爸爸帶他們走路,那個在記憶中凝固為一種銅質的身影,簡直就是法國雕塑家羅丹「行走的人」的翻版,我們當然記得,那座雕像是沒有頭的,因為,在兩個女兒小時候低著頭注意著自己的腳步時,常只注意到爸爸身體,聽見爸爸的聲音,鞋子上的灰塵和路上的落葉,她們都沒有仰頭看著爸爸的表情。
也許,女兒長大後,將會想起羅丹雕塑所要表現的雨果那段文字,她將會寫下:「顧雲崧是我爸爸,他一直在走路,帶著我們走路;雨果寫道:『我們一直向前行,向前行,我們不知道方向,但我們一直向前行。』」......
(感人全文,請見《不落跑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