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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啞巴,他只是聽不到」

午後,八里海邊。
海灘上,鍾家父親的腳印,從近而遠,無目的地延展出去。身邊兩個男孩,分別是出生未久的老二,和剛滿兩足歲的老大。

望著丈夫的身影遠去,作母親的許麗娟(化名),坐在車裡,一時千頭萬緒。
半開的車窗,掃進了一些呼嘯的海風。此刻,迴盪在許麗娟耳邊,卻是榮總醫師的宣判:「你這個老二,也是極重度聽損。」
不能承受。這是在短短幾個月中,許麗娟和丈夫第二次遭受這樣的宣判。

***
其實早在老大鍾文民(化名)十一個月的時候,麗娟就發現他只會發出呀呀的叫聲。帶到榮總做聽力檢查,醫生擊掌、拍桌子,發現孩子對這些所謂低頻的聲音還是有反應,無法確認孩子到底是不是有聽力的問題,於是要麗娟等孩子三足歲時再帶來檢查。
直到三歲,鍾文民仍然不能開口喊爸爸、媽媽,麗娟心憂如焚地再帶孩子去看醫生,結果出來了,文民是個聽損的孩子。
當時,鍾家第二個孩子鍾文賢(化名)也剛出世不久。平時,麗娟在樹林上班,住在楊梅的婆婆會幫麗娟照顧孩子。有一天,婆婆手受傷,麗娟只好臨時請母親幫忙帶孩子。才送過去一個晚上,母親便來電說:「你這孩子好像怪怪的。」

文賢當時才十個月大,麗娟便警覺地送他去榮總檢查。

聽到醫生宣判,文賢和他哥哥一樣,都是極重度聽損的孩子,夫妻倆心亂如麻,慌張地對望著彼此,想知道這樣的命運為什麼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往上追索,謎底,似乎有了方向。
因為丈夫的爸爸也是聽損,因此隔代遺傳的可能性極大。只是丈夫的其他手足,各自成家,也有兒女,都是正常活潑的孩子。為什麼他們這一房的兩個孩子,卻無一倖免地承受了這樣的命運?

另一個可能是,孩子小的時候,每逢感冒發燒,婆婆就讓孩子服退燒藥,是不是藥性造成的副作用?連醫生都沒有明確的答案。

***

離開醫院,在回返中壢的路上,丈夫承紹(化名)將車子駛到了八里海邊。一路上,憑著女性敏感的心思,許麗娟很早就已經發現,丈夫的臉上有著不尋常的神情。車子停下來。丈夫推開車門,帶了兩個孩子,淡淡地拋下一句話:「我帶孩子出去走走。」

一種不祥的預感揪住了許麗娟的心。
本來也要跟著追過去,但是她最後選擇留在車上等他們。也是賭,賭丈夫的一顆心可以有多堅硬。如果丈夫真的不要這對兄弟,她也只能接受命運。

然而眼淚還是模糊了她的視線。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丈夫和孩子都還沒有回來。

***

許麗娟猜得沒錯。當鍾承紹帶著兩個孩子,站在無人的海灘上,面對著洶湧的大海,他的確經歷了天人交戰的一刻。

他心中有憤恨,恨自己為什麼要將這一枚遺傳的基因,從父親身上帶給了兩個孩子。那種憤恨,混合著他對妻兒的內疚,還有對命運的不滿,讓他忍不住想狂吼:為什麼是我?

大海無言,無法回應。只有淒厲的海風刮過他的耳膜。恍惚間,承紹彷彿看到自己帶著兩個孩子走進大海。

一個回神,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無情。孩子是自己生的,他怎能就這樣剝奪兩個孩子活下去的權利。

一個鐘頭後,再回到車上,經歷過了從死到生的掙扎,承紹淡淡地說:「我們回家吧。」夫妻彼此對視,眼裡已是瞭解和寬慰。

***

早在獲知文民有聽損問題時,麗娟心裡就有定見,她要趕快幫孩子裝助聽器、做訓練。她沒有太多時間悲傷。

老二也是聽損的事實,更強化了她追趕時間腳步的決心。麗娟和丈夫商量,她辭掉原來倉管的工作,專心帶孩子,丈夫則全心貫注在他紡織品加工的工作,負責家裡的開銷和孩子的醫療費用。

接下來,便是戰鬥般的五年。
早上六點不到,天色還是暗的,街道猶自匍匐在寂靜中。此時,住在中壢的麗娟已經帶著兩個孩子出門,準備到台北上課。

文民是在台北的啟聰學校上幼稚園,文賢因為甄試(當時一次只收八名學生)沒有通過,無法就讀啟聰學校,於是轉往師大特殊教育班上課。

在車上,兩個孩子都還睡眼惺忪,不小心就打起瞌睡來。麗娟看了有些心疼。

孩子都小,要他們一路站到台北,難免會哭鬧。所以雖然學校通常是在八點半上課,麗娟母子都早早出門,為了上車後有座位可坐,同時也避開尖峰時段的車潮。

到了台北,麗娟先送老二到師大,再送老大到啟聰學校,然後跟著上課。中午,下課了,她帶了老大去接老二,吃午飯,然後回中壢。到家時,差不多已經是下午兩、三點了。

小孩睡午覺時,麗娟就會抽空做字卡、準備圖片當作教材。
轉眼到了晚飯時間。料理完家務,麗娟還要抽時間幫兩個孩子復習功課,等孩子上床睡覺了,丈夫加班,她也得幫忙。

兩個孩子光是開人工電子耳,加起來就是一百五十萬元。錢從哪裡來?全是承紹和麗娟辛苦打拚賺來的。

要上床睡覺時,已經是凌晨兩、三點了。
這樣台北、中壢兩地跑,日復一日。麗娟回憶,後來文民上小學,每星期甚至有一天,她要先送文賢到台北上幼稚園,然後回中壢接放學的文民,再上台北,接文賢一起到「雅文」上課。

為了方便,麗娟便在台北買了一部摩托車代步。

那樣的奔波、接送,考驗著做母親的體力和毅力。當時麗娟並不覺得苦,現在回想起來,還真不能相信自己這樣一路走來。

有時候,夫妻倆想過,是不是再生一個女兒,但是想到如果還要重新再過一次那樣的生活,麗娟搖搖頭:「可是真的得考慮考慮了。」

對麗娟而言,最讓她難過的從來不是體力上的負擔,而是來自外界某些無心而不甚體貼的對待。

譬如在往返中壢和台北的車上,鍾家母子的確遇過一些沒有耐性的司機。孩子因為聽不太清楚,加上凡事又愛問,又說不清楚,司機有時會臉色一擺,沒好氣地說:「你到底要問什麼?」

有一次,從台北回中壢後,麗娟帶孩子到書店買東西,文賢看中了一件玩具,剛好有位中年婦人也要拿這件玩具,兩個人僵持不下,文賢把玩具緊緊地摟在懷裡,那婦人看這孩子這麼頑固,怎麼說都不肯放手,便問店員:「他是啞巴嗎?」

就這麼一句話,差點讓麗娟心碎了。她上前回了一句:「他不是啞巴,他只是聽不到。」帶了孩子,掉頭就走,然而眼淚已經盈眶。

在那幾年,鍾家母子有時是哭著出門,有時是哭著回家。

不過,最讓麗娟覺得心疼的是,連至親家人都不願意接受這對兄弟。

好幾次,帶孩子回婆家,每逢有其他親戚朋友來,麗娟的婆婆就要小姑帶兩兄弟出去,不願別人看到孩子。

有一次,婆婆甚至交待麗娟,如果有別人問起,就說孩子已經好了。

忍耐了許久的麗娟,這次終於覺得該把話攤開來說清楚:「媽,今天你是當奶奶的,如果你都不願意接受他們,那你要別人怎麼接受這對兄弟?如果你真的那麼不願意讓這兩個孩子回家,那以後有事,我們大人回來就好了。」

後來婆婆是怎麼想的,麗娟並不知道。不過婆婆開始會三不五時打電話來,叮嚀他們有空要把兩個孫子帶回家玩,這是以前不曾發生過的情況。

這個經驗讓麗娟體認到主動溝通、表達意見的重要性。

就像她因為接送孩子上課,人不常待在家裡,有時難免引起誤會。婆婆就曾向她抱怨:「你是不是常常帶孩子出去玩?親戚去你家,你都不在家。」

回家後,麗娟就對先生抗議:「如果有客人來,我不在家,你應該向客人解釋我去哪裡。」

主動溝通後,承紹也從善如流。家族成員知道了孩子的狀況,因為有了瞭解,便願意付出關懷,有什麼活動都會找兩兄弟參一腳,連表姊約會,都要文民、文賢一起跟去。

***

鍾家兩兄弟,鍾文民今年國小六年級,文賢四年級。

文民身材高而瘦,面貌清秀斯文。小時候曾經想要當模特兒的他(「因為他覺得可以穿很多漂亮衣服。」麗娟在一旁補充),現在的志願變成了記者。問他為什麼要當記者,他害羞地笑了,紅著臉,不肯多說,把臉埋在手邊的s小叮噹t漫畫裡。

弟弟文賢模樣憨厚,有點兒黏媽媽。看到媽媽和人聊天,他好奇地靠過來。後來,乾脆掏出鉛筆盒和算術本,就在媽媽身邊寫功課。

被麗娟形容「心裡擱不住一點事情」的兩兄弟,個性單純、老實,有時連她這個做媽的都覺得「被打敗了」。

就像課本上明明寫的是「柏油路上不會長植物」,但是鍾文民看過奶奶家附近的柏油路裂縫間長出雜草,所以他就一直固執地認為,柏油路上會長植物。

麗娟幫他復習功課時,就已經向他強調過標準答案。結果考試時,文民還是堅持己見,以自己眼睛所見的事實為標準答案。答錯了,文民還很不服氣。

他明明看過柏油路上長草嘛。

文賢則是個實心眼的好心孩子。看到同學的鉛筆盒掉在地上,他會過去拍同學的肩:「喂,你的東西掉了。」

如果同學沒有反應,文賢還會拍第二次,可是不會主動幫忙撿起來。麗娟說,大概是從小教他「不能拿人家的東西」,太深植他心裡了。

***

聽損孩子一進入正規教育的校園裡,和其他孩子一起相處,在這段成長過程中,老師扮演的角色十分重要。

文民要進小學時,麗娟就跑去學校找教務主任,希望能幫孩子找個老師。「我不需要明星級的老師,只希望這位老師對孩子有愛心,也有耐心。」

教務主任要麗娟安心:「學校老師也許不喜歡不聽話的孩子,但是不會排斥聽損的孩子。」他建議文民按照正常程序入學、編班,屆時,如果老師和孩子的相處實在有問題,可以轉班,或是想別的法子。

在這種沒有刻意安排的情況下,很幸運的是,文民遇見的都是和他投緣的老師。他特別喜歡三、四年級的張珮菁老師。下課的時候,文民會去找張老師聊天。文民遇到數學有不會的地方,張老師也會在下課時,給予文民特別指導。

麗娟感激,兩個孩子在學校,遇上了都是愛孩子的老師,他們不會因為孩子聽得比較不清楚、說得比較差,而吝於付出教學熱忱。

***

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鍾家有一場特別的聖誕聚會。

屋子裡,擠進了七個家庭、近二十位客人。他們是文民念啟聰學校幼稚園時的同學和家長。

從畢業後,七個學生的家長便彼此約定,每年聖誕節要聚會一次。另外,一年中,還要抽空聚餐一次。

這樣的年度之約,已經持續了近十年。
一般人要和朋友維持年度之約,都不容易,更何況是七個家庭。

將七個家庭緊密連繫在一起的,是當年共同攜手走過孩子艱難成長路的情感。因為彼此都有聽損的孩子,傾吐的心事能聽得懂,也能感同身受,除了為對方打氣,也不時交換所有可以幫助孩子進步的資訊。

命運造成的缺口,為他們的人生帶來了這麼多的好朋友。
去年,他們約了到鍾家來舉行聖誕聚會,順便嘗嘗麗娟的客家手藝。

嫁作客家婦的麗娟,也練就出了幾道客家料理,包括客家鹹湯圓、客家菜包。

二十三日下午,客人們便陸續抵達。爸爸們談他們男人的話題,媽媽們要不閒話家常,要不進廚房看看能幫上什麼忙。孩子們則玩在一起。

第二天,鍾家夫婦安排大家到鶯歌玩捏陶。鍾文民手巧,捏了一個有著蝴蝶花飾的盤子。
麗娟一面翻看著聚會時所拍攝的照片,一面感嘆著命運的奇妙。不是孩子的境遇,這七個家庭也許不會彼此相識,更遑論建立如此深刻而綿長的友誼。

生命的得與失,有時頗讓人玩味。
連麗娟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對孩子讓她和丈夫都更用心地維護這個家。夫妻間難以避免的爭吵,都因為顧慮到孩子而有了節制。

連承紹,也因為這對兄弟,有了很大的轉變。
這位曾經在海灘上經歷過天人交戰的父親,回家後,曾經還憤恨地握起拳頭猛搥牆壁,手指關節處都受了傷。

身體的傷痕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淡去,那心裡的傷痕呢?
承紹選擇療傷的方式,是給予孩子更多更多他童年時並沒有獲得的父愛。

他變成最寵愛孩子的父親,雖然工作忙碌,一有空,還是常常帶著孩子出去玩。鍾家父子最愛的活動之一是騎單車,他們常常會從中壢一路騎回楊梅的奶奶家。

文賢還繼承了承紹對釣魚的興趣,小小的年紀,可以跟著老爸一起出去海釣,一天一夜。
小表妹看了,大為羨慕:「做表哥家的小孩好棒。」
孩子們和老爸親近,有時還會管到他頭上來,規定他不准抽菸,不准喝酒,如果違規,就要罰錢。
「那你們考試考不好要怎麼辦?」承紹反問他們。小兄弟倆沒有罰錢的本錢,所以「那就不准看電視。」

這是父子間自己提出來的約定,心服口服。

***

還有一個生命的意外收穫。

麗娟有個哥哥,童年時發生車禍,神經系統受了傷,反應變得比一般人遲鈍很多。麗娟的母親為了照顧這個兒子,心裡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麗娟還記得,小時候,母親會在半夜裡爬起來,坐在客廳裡一直哭。那種哭,是接近情緒崩潰的程度,聽得人揪心。

母親甚至哭到不知自己在哭,事後也不知道自己曾經哭過。
是對於生命怎麼樣的絕望,才會無意識地如此啾啾夜泣?
多年後,當麗娟面臨了照顧兩個聽損孩子的考驗,第一個出來開導她的,就是母親。
然而,在開導的過程裡,真正獲得釋放的,似乎是母親自己。
是體認到悲傷和眼淚,其實都不能改變命運造成的結果。

能夠扭轉命運的,只是一分決心,一如當年承紹和麗娟離開八里海灘時,心中所抱持的信念。

「孩子是我們生的,我們就該讓他們好好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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