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口述
唐德剛◎著
平裝正25開
共496頁
附原音訪談光碟一片


「我的事情只到了三十六歲,以後就沒有了。三十六!真是三十六歲,我擱二十一歲起到三十六歲,上帝給我的生命就是這些。」 ——張學良

回首百年中國,張學良是現代史上一個少有的是非人物。本性最適合做一個聲色犬馬的公子哥兒,可現實偏要壓他一肩的戎馬戰事和國恨家仇。在他名下鬧出的「瀋陽事變」和「西安事變」,改寫了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而他身為這兩件大事的主角,生前若未能留下「第一手」的交代,殊屬可惜。

本書以張學良一九九○年自述為主體,以史學名家唐德剛論張學良的數萬文字為輔。張氏的口述,隨興而談,隨意而至,流於細碎,卻趣味盎然,更往往於不經意間,透露出遍尋史書也不能得的真實;更兼唐氏的論說精闢而有洞明世事人情的味道。一邊是研究人物的「自白」,一邊是研究者的「審視」,兩相對映,使歷史變得更為真切而生動。

對於張學良,柏楊曾經說過:「沒有一個非國家元首級的人物,能發揮出這麼大扭轉歷史的爆破力量,好像一個侏儒在玩弄核子導彈發射器的電鈕,在那裡不斷地按下紅鍵。一個歷史學者,最有興趣的是探討這個侏儒,啟動毀滅性一擊的紅鍵時,他真的是一個白痴、不知道它的嚴重性?還是他明知道它的嚴重性,卻認為在按下紅鍵後,仍有能力控制它?以至他為什麼按下紅鍵?」針對這些質疑,張學良在其垂暮之年,密邀唐德剛為他寫傳,以當事人立場憶述自己起落是非的一生。而唐德剛畢生傾力為民國史上重要的歷史創造者訪談立傳,保存有價值的活資料,在成功撰寫《顧維鈞回憶錄》《李宗仁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之後,意外承蒙少帥青睞,也算是機緣巧合。本書正文即根據1990年張唐訪談的十一盤錄音帶整理而成,共分七章;外編收入唐德剛論張學良、西安事變的六篇文章;附錄則包含張學良口述錄音、唐德剛撰寫整理的〈先大元帥的早年生活和事功〉一文,及本書所述大事年表。

★另加「編者注」共176則,或簡介登場之歷史人物,或補充說明其事件背景
★《商業周刊》1110期精采書摘推薦


張學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
文◎唐德剛

張學良將軍是現代中國史(甚至是現代世界史)上,一個少有的是非人物。他的是非的焦點,便是他一手主導的「西安事變」。沒個西安事變,當今中國,甚至整個今日世界的局勢,可能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正因為這一局面的出現,他這個世界近代史上少有的是非人物,歷史家就很難下其定論了。是之者會說他是反侵略的抗日英雄,千古功臣。非之者又會說他是不知敵我情勢,搞政變誤國的亂臣賊子。至於半是半非,乃至三七開,二八開……,今後千年的歷史家,顯然對他也不會有個一致的定論。

最可笑的還是張將軍自己。他對他自己所發動的「西安事變」的是是非非的自我批評,也是是非不定的,雖然他在口頭上還是一硬到底,說什麼歷史如走回頭路的話,「西安事變」他還是要發動的。這是他親口向我說的,但是他也認真地說,他如是蔣,他會把他自己槍斃的。他自己的部下,如果幹出這樁犯上作亂的事件,他自己早就把他們槍斃了。因此他被蔣關了半個世紀,不但無怨無尤,蔣在他心目中,始終還是個「親如骨肉」的、抗日救國的統帥,他心目中大大的民族英雄。

是非永無定論


唐德剛和張學良在商討文稿(北投張府,1990年1月25日)
像張少帥這樣羅曼蒂克的歷史人物,尤其是當他還在關押期間,不能自由行動之時,像在下這樣的知識分子,從來也沒有夢想過和他去拉上關係,或是來替他寫本傳記。就連訪問他一下,筆者也從未作此夢想。可是天下事,有時就出乎意外。也算是機緣巧合吧,少帥在其垂暮之年─—已經九十,我也已七十高齡——他竟然躬自下訪,和不才大為盤桓了一陣子。不但我被邀請作其座上客,正式約我為他寫傳,他也曾到新澤西州,下訪寒舍,做我的貴賓……。那也是我遷居到敝廬現址之後,最享名世界的賓客了。

張公何以和我有此一段緣分呢?外界誤傳甚多,雖不值一駁,但是此事經過的本身,倒不妨略敘一下,也算是史學界的一宗真實的小掌故吧。請先從「瀋陽事變」說起:

在上一世紀,三○年代之初,當他對日本侵略我東北,以其「不抵抗主義」來應付「九一八」事變(一九三一)的高潮期,我正是一個才略懂國事的小學生。我記得那時我們到街上遊行,大呼其「打倒張學良,打倒趙四小姐」的口號,每至熱淚橫流。那也是我生平參加學生愛國運動的破題兒第一遭。真把張學良這個「軍閥」,恨得牙癢癢的。其後「西安事變」爆發(一九三六),我已是一個頗懂時事的中學生。這時我對張學良倒反而有些同情與崇拜之心。其後年紀漸長,尤其是在美國大學,對中西各族學生,教了三十多年的中國近代史,「張學良」這個歷史名詞,在我的課堂裡,時正時反,或正或反的,也翻了好幾次身,而說不出個定論來……。最初我只怪我自己,思想搞不通,下不了結論。經過數十年的反覆思考與觀察,我對這段中國近代史,才恍然有悟——這不是一兩個歷史家的問題,這是歷史學上一個永遠解決不了的是非問題。這個是非問題,恐怕在今後一千年的中國史學界,也會爭辯不清的。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它勢將成為世界歷史上一個永無定論的問題。

張公有意下訪


張學良正在伏案寫字(北投張府,1990年12月17日)

在我個人來說,做個歷史的執筆人,在經過三四十年,對此一問題的教與學,我自覺對張少帥的故事,已有個粗淺的認識。在退休之後,正有心預備對這段中國歷史,考慮如何下筆之時,真是無巧不成書,少帥這時也正在託人找我。首先他委託他的晚輩和助手王一方君來找我。一方不認識我,但是一方有個同學好友郭冠英,則是我在紐約認識的小老弟。一方乃改託郭君,到紐約來找我。這是一九八九年秋冬之交的事。這居然又是一個巧合,因為此時我正在台北的國立政治大學,參加個學術會議,會後高雄佛光山長老星雲大師,也正約我和劉紹唐先生一同去訪問佛光山,並作點學術報告,有關在公元五世紀末期,一個中國和尚慧深,可能來過美洲傳道的小考證。

這時郭君已探得我在高雄,乃掛電話到佛光山,把張公翌晨的邀請,轉報於我。我本想請他換個日期,但是郭君和劉紹唐,都勸我不要改動,因為張少帥此時還沒有完全恢復自由,請一次客至為不易。我受邀請還要高度保密才好。但是我又怎樣向星雲和尚交代呢?紹唐說此事由他來解決。他乃向星雲說,我有急事非立刻飛回台北不可。

星雲是個最通情達理的大和尚,他不問情由,便招呼廟中的知客,明晨一定要送我二人飛回台北不可。此時飛機已客滿,但是佛光山招待所還是把我二人擠出兩張票來。紹唐和我乃於一九九○年一月三日星期三清晨,匆忙地飛回台北。

初晤九十歲的少帥

緊急飛回台北之後,紹唐把我送到「來來飯店」便逕自回去了。劉去未幾,郭冠英也匆忙地趕來。我們乃按指定時間,乘電梯上到指定的層次。當我們步出電梯時,便有一位身穿便衣,卻又不像是飯店雇員的中年人阻止了我,說:「本樓今天不開放。」我看一看手中的紙條,說:我是應約而來的嘛。

「誰約你的?」他問。
「一位張先生。」
「您貴姓?」他又問。
「姓唐。」我說。
「您是唐德剛教授?」
「是的。」我再回答。


唐德剛首晤少帥(台北來來飯店,1990年1月3日)

這人忽然露出和善的笑容,並說:「張先生正在等您呢。」說著,他便領我二人到一單間的餐室,室外還另有兩位便衣人員在走動。他們彼此微笑一下,這人便打開餐室的門,申報說:「唐教授來了。」順手關了門,他便在餐室的門外了。

我舉目一看,這餐室相當大。餐桌之外還有沙發和其他設備,足夠十來個人用餐。沙發上正坐著一老一少在談話,那年長的戴著黑眼鏡,和毛線小帽。那顯然就是張將軍。他站起來,脫下毛線帽,和我親切地握手,連說:「歡迎,歡迎。」站在他身邊的那青年,生得十分清秀,他自報說:「我是王一方。」郭君和他們原是熟人,就不用介紹了。

張學良要做李宗仁

初次見到張氏這樣的歷史人物,我倒有點矜持呢。誰知張公對我則像個數十年的老友,久別重逢一樣,不拘形跡地高談闊論起來。使我也為之全部放鬆,跟他有說有笑。

我們談了些題外之言後,張公便言歸正傳地告訴我說,他之所以特地約我來相會,是他曾看過我的兩部書,十分欣賞。一部是《李宗仁回憶錄》,他說那部書寫得好,好在何處呢?他說他未見過李宗仁,但是他和「蔣」太熟了。你筆下所寫,李宗仁所說的「蔣」,就是百分之百的「蔣」,因為「蔣」正是這樣的人。張公連連誇獎我,「寫得好,寫得好」,並翹起他的大拇指。我向他解釋說,其實李傳只是個未完成的草稿,由於傳主的突然回國,就無法潤色了。這部回憶錄的複雜故事,和執筆者的辛酸,原是說不完的,我也未便向他細說了。


唐德剛臨別時,張學良贈以影印宋本杜詩(北投張府,1990年12月17日)

另一部書呢?──原來那只是一篇短文討論他自己的,叫做什麼〈三位一體的張學良將軍〉。他說寫他的文章,他看得多了。「是你寫得好。」好在何處呢?張公說,別人所寫他和「老帥」(張作霖)的關係,只是父子而已,你說我們父子倆不只是父子而已,我們父子是不同的兩代人──父親是綠林出身的舊軍閥;而我則是新式軍校出身的青年將領……我們雖是骨肉父子,而作風和心理,都有極大的區別。「這一點,你講得好,也講對了。」他又翹起大拇指來,連聲稱讚。

他說得我大為驚奇,我什麼時候寫過這篇文章呢?經他解釋,我才想起,那是我替一位學生傅女士的博士論文的漢譯本所寫的序言。這漢譯本原計劃在大陸出版。因為那時兩岸的新聞界,尚不太溝通,我這篇序文,乃被台灣報紙,斬頭去足,並另取個文題,成為一篇討論張學良的獨立的文章,在台灣發表的。我自己還不知此文的存在,卻被張公看到了。

言歸正傳,張公說,他也想寫一部像「中英兩文」的《李宗仁回憶錄》那樣的書,並希望我能考慮執筆,云云。

拿筆桿和拿槍桿的區別

他又強調,他目前也想寫一部中英兩文的《張學良回憶錄》。承他的高看,我就是他最理想的執筆人了。畫龍點睛,真使我受寵若驚。劉紹唐原先也就猜出張公找我的目的,並一再「預約」,由他的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中文本。張公雖然說得很誠懇,也很輕鬆。但他這一要求,對我卻引起了極大的心理震撼。老實說,《李宗仁回憶錄》這部書,可把我整慘了。它幾乎把我整到棲身無所、啖飯無門的絕境,真不堪回首……我曾有專文紀錄我受難的經過(見中文版李傳諸近版序言)。俗語說:「一朝被蛇咬,終身怕草繩。」目前這條大「草繩」,真使我心驚膽怕。其牽涉之廣,問題之多,作者受苦之大,非身當其衝的過來人不知也。……〔閱讀全文〕


笑語燈前老少儒──追著張學良的歷史奧運
文◎郭冠英

唐教授:
奧運雖未成功,能與您共跑一跑,對我這小選手也算受益匪淺。「笑語燈前老少儒」。我若有時間,寫下爭取辦奧運的經過,也為中國歷史留下份紀錄。                                         ──郭冠英

唐德剛曾說:「寫一個人的傳,你要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

唐德剛說的是李宗仁,遇到張學良,他當然視此為不世機遇。他要寫本"The Book"而不是"a book"。

可惜,沒寫出來,但在寫的過程中,他比「他自己還了解了他」,了解了一個"a person"。

唐德剛後很感慨的說,張的歷史,多已公布於世,但你我講,就算對,仍只屬小道消息;只有他本人講,才屬第一手。可惜張胡塗,對學術市場也不懂,他本可留下本好史,名垂千古的,但由於他性格不成熟,做事衝動,把一件晚年的好事給弄壞了。


唐德剛、張學良於張府花園合影(1990年12月17日)

唐又說:「我以前沒見張,從歷史資料來評張,見了張,對他的看法有很大的不同。了解了一個人性格對其行事決策的關係,以前的資料是死的,見了本人才活了起來。張是個愛國者的定論不會改變,但我對他原有的正面推崇確實要大打折扣。」

張學良是一個太子豪傑,李宗仁是一個平民英雄,兩個人都稱副,一是副總統,一是副司令,但張學良不論是少、是副,他幹的卻是大事,雖然真正的硬仗,李宗仁打得多,真正的政務,李宗仁認真得多,但是李宗仁即使是幹到正,他仍是蔣介石的副角,他仍未能改變蔣所劃的局面;而張學良在西安未留片紙隻字,甚至對放蔣條件仍諱之莫深,但人人皆知他改變了蔣的剿共大計,他扭轉了乾坤。他不但改變了中國的歷史,甚至改變了世界的歷史(唐語)。

李宗仁?沒能改變歷史,他只是保持了他做為一個中國人的尊嚴而已,而這一點,他是比蔣介石高明的。看看蔣身後的假榮實辱,幾無葬身之地,其下場實不如李。

李宗仁死後有知,當最感快慰的即是其徒後見張學良,張說:「蔣介石就是李宗仁說的那個樣子,一點不錯。」

張學良還握了拳說:「馬歇爾說得對:『蔣先生就是抓權不放。』你說不幹了,你還是在那兒幹什麼?李宗仁怎麼做事?」

但在九○年代,唐德剛卻沒有這樣的機會,中國人也少了一本可以成為最有價值的回憶錄。唐德剛是有此自信,若張學良願合作,他可以寫出一本比李傳更好的傳世之作的。可惜張學良本身是個沒常性的人,公子哥兒的脾氣不改。要他隨興吹牛可以,要他安心坐下來一天,好好交代回憶其歷史較難。他的理由是他想了會激動,會難過,但他又常會激動的講,沒問他也自個兒講,張根本是個很矛盾的人。如果張被關的五十年中,有個唐德剛與他關在一起,只叫他交代北洋歷史,先不提西安事變最關鍵的那幾點,那應該寫得出本好書,或張到夏威夷去了,與唐德剛做口述,唐在夏威夷住個年把一年的,也可以,但在九○年代的台灣,張新放不久,仍有疑懼,加上趙四始終消極,生怕張又從上帝那兒回到人間,張又靜不下心,一有風吹草動,一件美事就告吹了。

這件事,是歷史決定了人,又是人決定了歷史,與許多歷史事件都一樣。

後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公布了張學良後來的口述史料,其中謬誤甚多,做為一個始作俑者,我並沒有幸災樂禍,只有對歷史的痛心。以前常常有人問我,哥大的資料有無新東西?為了歷史,我希望它有新東西;為了我的委屈,我又希望它沒有新東西。現在證明,有關張學良最主要的東西,他在一九九○年已對唐德剛和我講了。正如台灣《中國時報》駐美歷史記者林博文所說的,那是對西安事變「最詳盡、最切實、最坦誠」的口述。

那真是得來不易,稍縱即逝。果真,機會後來再也沒有回來。這不怪後來的效顰者,要怪張學良胡塗,做事不認真。他這種性格,大大的影響了中國近代史。……〔閱讀全文〕


誰也休想操縱我

有人說,其實我不易幟,我自己獨立的話,中國的情況反而比較好,東北可能可以保下來。那,我當皇帝?為什麼我要服從呢!那我就變成日本的傀儡了!

我有實力,我東北很大?那東北是大呀,你大概不知道,我們完全在日本人手裡,日本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啊!

換句話說,你這句話,根本你就問得很不懂得情理。我怎麼責備你不懂得情理?那麼,我父親為什麼死的(拍桌數下)?我先問你,為什麼他們要把他炸死?他就是不給他們當傀儡(再拍桌)!

明白這句話?「你要做,你就得當我的傀儡呀!」她要幹什麼呢?日本圖什麼?對你好嗎?她要侵吞你呀!
後來我跟日本人說笑話,我在日本也有好朋友。我說:「你們日本人呀,不能夠叫人家跟你合作。我說一句笑話,就好像我有老婆偷你的人,你別吱聲,咱倆就算了,你嘛,還要誇口說:『他媽的那小子,他老婆跟我睡覺了。』你們日本人幹活兒就幹這種事。」

你跟她呀,那傀儡還要當得像傀儡的樣啊。「你要知道,你是我栽培的。」你給日本當傀儡,你那個傀儡都不好當得很?!你能說你有力量?你那點,欸嘿!

有人說,大帥如果在的話,大帥不會跟中央合作。那不一定,那就不知道了。

我就說這個事情,你假使問我,這句話也有道理,當時我父親回到奉天,他要怎麼做,那不知道。

我說日本人啊,混蛋!也許那時候操縱我父親比操縱我容易,他們沒想到我這個傢伙是這樣的。

我現在九十歲了,我今年九十歲了,我也不做政治的事情,我才敢說這句話,誰也沒想到我張學良這個人這麼樣討厭,不論是誰,大家都認為我是個年輕小孩子。

你知道,就連楊宇霆他也想操縱我,都想操縱我!換句話說,我這人是不受操縱的。今天說一句話,就連蔣先生也想操縱我,我也是不受操縱的。我為什麼(走)到今天?我也是不受操縱的。我要是受操縱,我還有今天嗎?


張學良致唐德剛書信手跡

我不受操縱,我這個人就是不受人操縱的。我現在九十歲了,我也不想再搞政治,我才說這些話。我有我自己的主意,我有我自己的見解。我這人做事就這樣。那個時候我也不信基督教,我問心無愧,我就這麼做!我不是為我自己。

我跟汪精衛兩人鬧彆扭,就(為)一件什麼事情?就是他到北京去,他和宋子文,他們倆去,他拿著蔣先生的一封信,他的主意啊,是讓我們跟日本人打一下子。

我就問他:「咱們真打嗎?你中央有什麼辦法嗎?」

那時候他是行政院長啊,他說:「你要不打呀,南京政府受不了啊,你打一下子。」

我說:「汪先生,你說什麼?我張學良從來沒讓我部下給我去打地盤,或是利用我部下。你那麼樣做,我問心有愧,我不惜打一仗,拿我部下的生命來換你們的政治生命啊?不是我張學良的作風!」

他們叫我跟日本打一下,可以平息國內的反對聲浪。所以他回去就辭職了,為這個事。

他跟我說:「我有蔣先生的一封信拿來。」

我說:「蔣先生的信是這樣子。蔣先生在信裡讓你跟我商量,這是蔣先生的信。如果蔣先生給我下命令,軍事委員長下命令,那我沒法子,那我就打。你為什麼不給我下命令?你儘管下命令!你下命令,我當然要服從,我沒法子,我非服從不行呀;你既然知道,這個事情要讓我自個兒自動,我不幹!你中央是不是有所準備?你真想仔細,要打,那我打。你不講,讓我敷衍一下子,免了!」

我說這句話就是我的主題。接下來為你們解說這句話。現在我部下還有,你可以訪問。所以我部下對我啊,還是信任!我從來不拿我部下,利用我部下,給我打個地盤吶,或是給我怎麼著。從來我沒有這個!不信拿歷史,你翻。

那個時候,我是跟著我父親南征北戰啊,我在我父親手底下是個將,讓我打什麼,我就打什麼。可是到我自己手裡,你看我打過什麼仗,(為)我自己?我每打仗,我都是為了中央統一。所以我說閻伯川那個時候他都沒想到我,他都沒想到我能幹那一手啊,那我的軍隊出來了。所以我說閻伯川、馮玉祥他們「不夠」!為什麼?「你們就想那麼樣,你們沒看看我東北那麼些個軍隊在你們旁邊待著,我要一動的話,你們可怎麼辦?」他們就沒想到這個,他們想我不會動彈,那麼我的軍隊一出來,他們立刻就完了,就垮了。我說過,「巧電」,我打過電報了,我的電報就說我以武裝調停啊。那麼,我那個調停裡頭包含有兩個意思:「你不聽我,我打你啊,中央要不聽我,我就幫著你打中央。」你明白我的意思?我這個話是兩說的呢。我就是要中國停戰,不要打仗!實實在在我的心裡啊,我現在說,我這人反對內戰,反對透了。

和汪精衛的交往

我跟汪精衛怎麼認識的?汪精衛是這樣的,你要講這段故事,那可長了。

我對汪精衛非常地佩服,我佩服汪精衛。我年輕時就佩服他。

第一次見他,是在這個事兒:那個時候有所謂「三角同盟」,總理先派的代表是孫哲生跟這個很老很老的──姓寧的,後來當了共產黨,他們兩人來了,沒談好。再來就是派汪精衛跟路孝忱,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麼認識了汪精衛。他們來了,我那個時候還沒做上太高的,就是招待他們,應付。

我就跟汪精衛很談(長談)。汪精衛這個人說話,那是口才一流。我就問他一件事情,我在報紙上看的,因為他的行蹤我很注意,我很佩服他,年輕的時候我最佩服汪精衛呀,還有誰啊,年輕的革命家李烈鈞呀、胡漢民呀,這些人。我就問他,我說:「報紙上報(導)你過大連,你去弔肅親王(提醒:他有三首詩),真的嗎?你弔他幹什麼?」

他說:「真的,是我弔的!我弔他,我有個原因。」

他就告訴我,他說:「我當年被捕,是肅親王審的。要殺我,肅親王可以殺,肅親王沒殺我。但肅親王就跟我講啊,說:『你們這革命呀,當然啦,你們是有原因的,看我們清朝太壞了。唉!假如你們成功啊,我看你們也不能強過我們什麼的。』他這句話所說的應驗了,我們今天成功了,真是還不如人家前清,弄得這麼糟糕!」

我跟他的關係就是這樣的,來往得很好。

鬧翻了是怎麼鬧翻的,跟汪精衛?後來也沒有太多過節,就(為)一件事情鬧翻的。兩人鬧得很翻。

我在北平負責任的時候(「九一八」事變以後,我在北京負責任),他當行政院長,他來了,他跟宋子文兩個人來的,因為他怕我跟他不熱絡。宋子文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倆最好了。

他來了,拿著蔣先生的一封信,那時候蔣先生是軍事委員會的委員長。這封信呢,蔣先生很客氣,就說:「汪院長到你那兒,跟你談一談。你好好地跟汪院長談一談。」就是這樣。

那麼他來了,我簡單地跟你說吧,他就說:「你現在啊,你的軍隊應該跟日本人打一下。」

我一聽,我說:「你是不是中央已有所準備?」

「沒有!能打,怎麼樣?一定打敗!」

那麼我說:「你為什麼要我打?」

他說:「是這樣的,現在外邊的壓力太大,你呀,軍隊動一動,跟日本打一打,就可以把這個平息了。我們這個政府啊,你要不來這樣子,政府恐怕就維持不住了。」

我這個人,你知道我這個人說話,有時候我一著急,我說話是毫不客氣的。我說:「我張學良從來沒拿我部下,犧牲我部下而來換我的政治生命。而且,你中央政府的政治生命,你別找我張學良!」


張學良輓蔣介石聯(左) 與張學良自況聯(右)

他說:「那個,蔣先生來的。」

我說:「蔣先生的信說得很明白啊,是要你跟我商量呀。如果你中央政府要我動,他軍事委員會有權?,他給我下命令,我沒法子,我就得動。他下命令了嘛,我動!你跟我商量,就是你要我拿意見;你要我拿意見,就是你要問我了;你要問我,我就是這麼如此。」

那麼,他就非常地生氣,他好像想:「我以行政院長的身分來給你(請託),你給我碰這麼大的釘子!」就是,那麼簡單。

還有呢,這點事情是我不對。我這個人不對的地方,我就說我不對。我晚上跟宋子文出去玩去了,我就沒有理他!我跟宋子文倆是好朋友,出門上北海去玩去了。

他對這件事情非常不高興,「啊,你不好好招呼我,你跟宋子文走了。」那麼,他回到南京,他就辭職了。

他打出通電來罵我,他辭職了。我為這件事情也辭職了。但是我辭職,中央會慰留,他辭職就走開了。就這麼樣的,兩個人,就擱這麼翻了。兩個人從此鬧翻了。

所以,等到中央黨部的事(以後,他給我寫了很長一封信(我可惜了那封信,沒留下),他也不客氣,他說:「本來咱們倆扭啊,(鬧)意見,很有意見啊,可是到這個時候,你還來(救我),這證明咱們黨內,危急的時候,大家還是(會捐棄成見)。」

有人說是因為汪精衛看到,每次跟我談話,我就去打針,他就火了,說我不尊重他。沒有、沒有、沒有,我根本沒有打針,他看不見的。那是胡說!我打針向來人家是看不見的,大夫在周圍。那也不是(因為)談了一半我就不見,他講我不尊重他,就是我不聽他的話。

他是這樣的意思:「我來了,這麼大的行政院長跟你商量,你給我碰個大釘子。」不是那個。

——摘自《張學良口述歷史》第三章「不做東北皇帝」


引動海內外視聽,重塑史學論述新風格

唐德剛,1920年生,安徽省合肥縣人。國立中央大學(重慶)歷史系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紐約)碩士、博士。曾先後任職於安徽省立安徽學院、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市立大學,長期從事歷史研究與教學工作,並對口述歷史的發展貢獻良多。著有《李宗仁回憶錄》(中英文版)《顧維鈞回憶錄》(英文原著,紐約時報系發行,大陸有中譯本)、《胡適口述自傳》(中英文版)、《胡適雜憶》(中文版,英文版現正整理中)、《中美外交史1844-60》(英文版,華盛頓大學出版)、《中美外交百年史1784-1911》(中英文版)、《晚清七十年》和《袁氏當國》(遠流)等書,另以中英文分別出版包括歷史、政論、文藝小說多種及詩歌、雜文數百篇。

唐德剛為胡適先生高足,「歷史」是唐德剛一生的志業,十多歲即已圈點過一遍《資治通鑑》,在哥倫比亞大學時更以美國史、西洋史為主修科目,並於紐約市立大學主講中國史、東亞近代史。其學貫古今、識中西之長,在史學論述上,呈現出具世界觀的恢宏視野。其筆調幽默風趣、評點銳如匕鋒,呈現出氣象萬千的磅礡氣勢,是史識、史德兼備的歷史學家。

天性詼諧的唐德剛,古文根柢深厚,只需觸機後,信手拈來皆是文章,除了史學論著外,也出版過文藝小說、詩歌、雜文等文學作品,堪稱是才氣型的史學作家,其好友夏志清先生即因《胡適雜憶》一書而稱他為「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以文學家的風格及體裁寫作史學論著,呈現出江河汩汩入大洋之勢。